“杏花开的极好,”越王负手立于树下,四四方方的庭院里只一棵杏树,杏花如雨,洒满了一旁的石桌上摆着两只青瓷釉杯,堪得杏花弦月,他而后又想到什么,回过神来,行了个阿弥陀佛,“此地本不适合此树,住持费大功夫了。”

住持极类弥勒,总是一副笑口常开的模样,山顶夜寒,却也只着了一件土黄色布衣,赤脚站在庭院内,泥土松软,陷下一片低洼,“也亏了陛下的这棵杏树,贫僧才常年有甜杏吃。陛下若是晚些摆驾来此,甜杏也是给陛下留着的。”

“哈哈,住持好风雅,”越王一摆手,“可惜,孤的杏花独一无二,甜杏就弃掷逦迤吧。”

住持低头转动佛珠,低叹一句阿弥陀佛,接口道:“花零果实,天地规则。”

越王随手接下了片落瓣,放到鼻翼下嗅了嗅,而后小心翼翼地揣入明黄龙纹的精锻荷包里,叹道:“果实,花才凋零,若是没有甜杏,杏花就能一直开在孤的身边,江山装饰如画,风景点缀绮丽,多好。”

住持只一句叹息,默默告退。

“夫人在做什么?”这次祭拜,算是把东宫清零,悦然无奈,只好把可倾夫人带着,而宫里头则宣称官女子抱恙卧床不起,可倾夫人本就是这段时间的丧星,或贬或升都未可知,聪明人都抱着一个作壁上观的念头,也自然不会有太监宫女太医去触这个霉头。而此时可倾夫人,站在柳树下手上绕着一根嫩柳枝,双手巧如碟地在那鼓捣。

可倾夫人并未回头,只是声音带了点笑意:“在做喜欢做的事,殿下又在干什么。”

“在看喜欢看的,”悦然一个愣神,察觉到了不妥,硬生生吞回了到嘴边的那个字,将前几个字连着咀嚼一番,想想又更加不妥,于是又画蛇添足地补了个字,“树。”

可倾夫人手上的动作生生一顿,看着手上的杨柳枝又看看一旁依着的柳木,神色有些惊讶。“殿下喜欢柳树么,我原当殿下心头好是百岁。”

悦然也有些奇了,“为何?”

“当日我入宫之日,殿下可不是在百岁丛中玩的忘我?”可倾夫人转过身子,面颊上好似镀了层银霜,未梳发髻,青丝柔柔地披散在两肩,垂至脚踝,卸下了繁华的风华绝代。

可倾夫人似乎想到了什么,抿唇一笑。

那是可倾夫人第一次见到悦然,那时候他才十二岁,细不伶仃的小胳膊腿,小脸上白白净净,正是雌雄莫辩的年岁。那日微雨,她漫步在林荫下的鹅石小道,到处芳华牡丹,穷极奢侈。百无聊赖准备回宫时候,眼角匆匆一瞥,看到了一片百岁花丛,端得寻常。

丛中一抹布衣人,像只猴子一样,穿梭于期间,衣襟的棕黄忽闪忽闪的。

景鸢已匆匆叫来了轿撵,自己只身执着一把油纸伞蹭到了可倾夫人身边,心疼道:“夫人怎的淋了这么些雨,咱们快上轿撵回宫吧。”

“景鸢,那人是谁?”玉指一指,直直望向百岁丛。

景鸢只用眼角扫了一眼,鄙夷道:“左不过是卖进宫的未评级的小太监,不晓得日子疾苦,在那可劲地撒泼呢。真是的,入了宫还穿着破布衣,真是寒掺。”后一句自己暗自埋头嘀咕。

“这么撒泼,”可倾夫人声音微微暗淡了下去,“也是奢侈了。”

也是奢侈了。往日再简单不过的日子,竟也是奢侈了。

“夫人夫人。”景鸢匆匆小跑了进来,可倾夫人氤氲雾气的茶盏刚刚端起,这么一吓撒了半杯,泼在如玉凝脂般的手上,顷刻红彤一片。

可倾夫人秀眉微微一皱,拿起一旁的帕子覆在手上,娇斥到:“这里可是越王宫,这么毛毛躁躁的,成何体统。”

景鸢呀的一声,小心翼翼地执起可倾夫人的手把帕子掀开,烫的通红的皮肉显得特别扎眼,景鸢恼得直跺脚,“景鸢鲁莽了,景鸢这就去请太医来。”

可倾夫人拉住又急急忙忙要冲出去的景鸢,笑道:“多大点伤啊,烦劳太医跑一趟,去取点冰来,敷一敷就好了。”

“那帮太医院的老古板,在那坐着也是领俸禄,还不如让他们多跑跑腿。”

可倾夫人拉住了这个孩子气的婢女,直接转移了话题:“你刚刚那么匆忙地进来,有什么事?”

景鸢这才想起,把先前抛掷九霄云外的思绪拉了回来,又把去太医院请老古板的提议抛到了九霄云外:“夫人夫人,那日我们在百岁丛中遇到的布衣人,你猜是谁?”

可倾夫人感兴趣地一挑眉,素手轻按着帕子,并不言语。景鸢的性子是个管不住的嘴巴,半柱香,顶多半柱香,这丫头保准了像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介绍个干净。

“是王子殿下耶。”前一句问题话音才落,后脚答案就蹦出来了,可倾夫人看着一脸兴奋地景鸢,还真是高估了这丫头。

王子殿下,社稷图。

可倾夫人疲惫地闭上眼睛,太阳穴一下子针扎一般的疼痛。

越国虎视眈眈,像是头饿急的猛兽虎视眈眈地死死盯住缮国。出其不意,只得摸清越国的社稷布局,朕才能保得缮国千秋万代啊!

犹记缮国君,双手扶在自己削弱的双肩上,眸中的温存软侬似水潋滟秋波,他轻声唤道:“晴岚。”

晴岚低楚甸,暖回雁翼,阵势起平沙。

一如往昔。

晴空时分却莫名淫雨霏霏,山丘上桃花应季而开,稀稀落落地撵落了一地落瓣,混着泥土杂了一春光的润泽,翠竹小屋一绿突兀,风雨打的主门开合几遭,逗弄着门帘上三只竹铃啪啪地笨拙响动,屋门口最大的桃树下立着一个紫衣男子,手擎玉箫周旋,娇嫩绯红携着落珠点在男子未束的鬓发上,剑眉英目,灼灼地望向似开又合的竹门。

门终是吱呀一声半掩,婷婷款款地隐约了一抹布衣荆裙,黑发如瀑映出的绝色容颜,漫山的姹紫嫣红恍然间失了亮色。

男子神色微愣,手上玉箫停了弧度,一滴雨珠夹着落瓣啪嗒压在了玉箫的末端,平衡失了弧度。

“美人似玉。”一步一进,男子嘴角的弧度越加放肆。

女子颔首,眼神微微下移到别处,“君子如风。”

终不过是说书人的开场,寻常人的陌路。

“夫人?”悦然看可倾夫人手上柳条不再动作,忍不住出声唤了一句。

可倾夫人身形微微一颤,目光恢复了清明,美目打了个转瞥了悦然一眼,又回了个旋移到别处,道:“我只是在想,殿下如此风姿,君子如风堪能配得。”

“那夫人呢?”得了个不错的称赞,悦然心情大好,随口便接了一句,“美人似玉?”

笑靥瞬间从可倾夫人面颊上隐了下去,换上一片死寂的颓败。曾几何时,对白何曾相似,然后,他为她束起长发,凤冠颤巍巍地压在鬓角,一点鹅黄,喜帕似障目的落叶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托着缓缓落幕,她盲了双眼地端坐在红木金漆的八人轿撵上,待眼前复明,却已远在他国,成为别人的新娘。

美人似玉,君子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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