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钟声飘荡得很远,从山顶开始,一浪一浪地推波助澜了山中层层叠叠的林木,重峦叠嶂,此起彼伏地韵律,山涧才是林木的天下,在这里,再大的人声鼎沸也淹没在叶与风摩擦的沙沙声中。

自然也包括了一国之君主,仪仗的浩浩汤汤。

恩赐寺乃越国之国寺,坐落在京都之西南五常山内,寺之主殿设有开国主钦赐的恩赐,越国君王每五年必得单独在殿中三跪九拜,以先辈宏图为鉴,顺治天下。这寺中之钦赐,便是越国的信仰与神明。

这是悦然第一次参与祭拜,五年前他还是一只乡野的猴子。

不过看着这仪仗从山脚拖到山顶,清一色明明亮亮的黄色,前头那只是挑灯的持凤羽扇的拿脆皮刀的光鲜队,后面是捧衣料的拿杯具的端吃食的柴米队,最末端点处还粘着两个御厨,旁边两个小童背着两个灰皮包裹,看外头的轮廓像是菜刀之类的庖厨物件。

悦然看得很是仔细,因着他是御厨后面的最后一队,别人还算是粘上了整个队伍,他这个王子倒好,直接像是顺道搭了个顺风车罢了。

小王子百无聊赖地在自己端坐得八人大轿子上观摩,这明黄色的幕帘子只要染成个大红,自己怕就是个出嫁的黄花闺女了。一想到出城市城中民众暗自怀揣着好奇打量这台轿撵,悦然便能猜出他们在井边都嚼舌些什么。

“那顶黄色的花轿上,坐的是哪位公主?”

“不晓得,但皇室出来的,肯定是细皮嫩肉娇滴滴的美娘子。”

细皮嫩肉娇滴滴的悦然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抖,一阵恶寒。

前面鹅卵石子铺就的平台地上,两个骑着黑马的显贵在那处消停半刻,一个仙风道骨眼神凌厉,一个杏花弦月静若平湖。

悦然噎了一下,这可不是司时长,和他厚着脸皮搭上的师兄安水么。

“这轿子倒是,”待走近了,司时长策马上前,绕着轿子走了一圈,沉吟道,“闺秀之态。”

“王子殿下安之若素,真是难得。”安水倒是没有落井下石,安分地呆在马上,感慨道。

什么叫话不投机半句多,酒逢知己千杯少,瞧瞧面前这两人,便足以知晓。悦然本想铁定了心钻回自己的闺阁中不去理睬司时长,无奈心底压了个谜团,正等着人去解答。

“老师,”悦然将轿帘掀开,探出个脑袋,一本正经地换了个跪坐姿态,“这寺院,何以名为恩赐?”

司时长一下子敛默了下来,不同于寻常有问必答的睿智模样,隔了好一会才答道:“这寺中的物什,于我而言是莫大的恩赐,于苍生更是如此,可惜被多少人视为洪水猛兽,瘟疫疟疾,唯恐避之不及。”

他司时长老师的话语一向是发人深省引人深思,可惜这种话语,难一般人听懂几句。

一旁的安水却是个二般人,听得司时长之语,笑言:“百金千铛万青鼎,一香一位一馒头。”

司时长与安水相视一笑,脉脉地打着他们才能知晓的暗语,丝毫没有为悦然解答的意思,把小王子气了个够呛。

越国好奢靡,善水丽水汇融潺潺于萧墙之内,勾心斗角之高檐上金铃在风中俏丽丽的叮铃,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不闻互通之语,各宫各殿每一条道路旁侧装饰着四季不败的各色牡丹,恍若阆苑仙葩。然恩赐寺却陡然转了个风格,格调雅致,大有禅韵之意。

前方院落忽然一阵骚动,不时有人步履匆匆的进进出出。

悦然拉住一侍卫,询问道:“前方院落何事?”

“禀殿下,侍卫长不知何故倒地抽搐昏迷不醒,属下请了陛下旨意,宣太医来替大人诊治。”

侍卫长掌宫内禁卫军,负责各宫各殿侍卫调配份额,自然是不能死的,悦然亦是跑到院落之中,侍卫长脸色白如纸,倒地当真是动弹不得一下。

“此间是我的院落。”叹息一般,安水不知何时走到了悦然旁边。

“师兄不必忧心,”悦然道,“此事本宫会处理干净。”

“太吵。”安水两条细眉微微一蹙,抬脚就走到木门前。

风中被扫下的一片落叶,叮得一下撞在了檐角上的风铃上。

恍惚间,风雨凄凄,山顶上雨丝从来就是细若牛毛,一针一针地扎在初初结出了骨朵的栀子花上,安水伸手推开了半扇木门,半遮半掩地空寂,却在门扉初开之际洒落了十数串当幕帘的金色珠串,跳跃一般叮铃,叮铃地相互碰撞,乍然之间嗅到了空中散落的一抹药香,单薄的侧脸半转向外,一个紫金葫芦贴着他朝外的手臂愣愣地从空中掉落,啪嗒一声摔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到了安水的脚边。

那边的院落走过一席鹅黄纱衣,翩翩不及脚踝,一双同色的绣花鞋缀着绒球一颤一颤,踏过伴积水的低洼,伴起腾空的水滴,几近沾湿了一双绒球,执着山峦墨意的素白油纸伞的女子,白的透明的指节微微用力抬起,伞面上滴滴答答的落珠扫到了女子胸前绣的精致的瑞香,橙色被晕染开变深而生动,小巧的下颚,娇艳的红唇,精致的鼻梁,双目含杏,瞳仁像是蓄满了映着星辰的清澈溪泉,额上用一根红绳垂下一颗水滴形的紫黄晶,紧贴着眉中含苞欲放的玉兰式花黄,倒像是本就长在那颗紫黄晶中一般,及腰长发简单地梳成一个麻花辫,全部笼在了右耳侧。她径直走到了安水栖身的廊檐下,站立后手臂直挺挺地抬起,伸出伞外像是在讨要什么,淅沥的落雨将薄纱打得湿透,蜷缩地缠绵紧贴在了藕臂之上。

安水顺意将脚边葫芦拾起,波澜不惊的眸子里墨色深沉,纤长的细指将葫芦掉了个个,递给了女子。

女子伸手攥紧了葫芦口,只稍微一用力,木塞子便被拔了出来,里头并未倒出什么酒酿丸子,倒是一点萤火跳跃了出来,接着一点又一点光亮争先恐后似流水般泳泄而出,跳跃着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黄衫女子,暗色潮涌日星隐耀之际的一点亮色,刹那照亮了女子明媚的脸,恍若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初晴的暮光照耀了银装素裹的大地一般的绝色,但也仅仅一瞬,便散落在四处遁落不见。

女子愣愣地看着手上的葫芦塞,浓眉一蹙,像是极为懊恼,然目光转到安水手中,怒气似夏日里的黑云压城,转瞬就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晴天白日的俏脸。

“坏人!”女子的声音轻轻巧巧如珍珠洒落玉盘,清脆地像是素手拨弦,铮得一声,半点不拖泥带水的戛然而止,“你还我药葫芦!”

双腮气的圆鼓鼓的,单手向前一摊,像极了讨要糖果而不得的孩童。

安水这次倒是双手将葫芦递了过去,笑答:“姑娘的东西,姑娘可得收好。”脚下的步子却随着手上的葫芦踱了出去,穿过廊檐下滴滴散落几近连成丝线的水珠,带着几分湿意,自作主张地钻入了女子的伞下。

女子得了葫芦,伞一收,也不管面前人是否淋成了水人,只踏着雨离去,眨眼功夫便不见了踪影,像是蒸发了一般。来的莫名,去的匆匆,似乎只是为了讨要那个不慎掉落的葫芦

“大人,大人醒了。”

“大人,王子殿下,大人醒过来了。”

悦然这才如梦初醒,转眼来抚慰臣下,“侍卫长无事便好,太医也算是来的及时。”

一旁的小太监悄然提醒道:“殿下,太医并未赶来,侍卫长大人,好像是自己个醒来的,大人果真福泽深厚。”后一句是对侍卫长说的。

侍卫长脸色依旧难看,却已经有些血色,恭敬道:“谢太子殿下关心,呀!来人,快给殿下撑伞。”被雨浇个湿透,侍卫长可怜兮兮地躺在潮湿的地下,还不慎打了几个喷嚏。

空气中一下子冲出一阵白雾,竟是先前那股莫名的药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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