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然找到可倾的时候,是在漓贵人的宫墙前,有时候女人内心压抑长久的嫉妒,比两国之间一场战争更为可怕,这时候拼的不是血与汗,拼的是人心。

“官女子,”漓贵人穿的妖冶,衣裳逶迤拖地,绕着可倾踱步,高高扬起的头颅,头上一堆乱起八早的金光闪闪几近要笔直垂落,“女人啊,生死,地位,荣耀的存亡,只在乎于男人的一念之间。”

“我们没得选择,要么在荒淫的黄地啃噬草皮,树枝和臭虫,要么在高高的位置上享受男人的宠爱,璀璨的珠宝和无上的荣耀。 官女子,你可是什么都曾得到过,这种得而复失的感觉,可是比从未得到,要苦涩得多?”

璃贵人笑得实在是太过难听,像是个张牙舞爪的洪水猛兽可劲地宣扬自己横尸遍地的胜果,连在一旁听闻的悦然都恨不得捂起双耳。

“所以呢?你这个从未得到的人想在我面前,得到什么?”

可倾夫人的话语依旧云淡风轻,也那么一针见血。

璃贵人的五官一下子扭曲起来,像是把内心都剖出来贴在了脸上,她一脚揣在了可倾夫人的膝盖上,在可倾夫人跪倒之时,揪住了她的发髻。

被夺去封号,自是无法使得夫人的规制,发髻倒也梳得简单,只一个圆髻,攒着一个金色双面花的蓝色珠簪,一颗珠子上衔着一只蛱蝶,翅膀上用珍珠缀下两条长流苏荡荡于耳侧。被璃贵人这么一抓,固定发髻的簪子摔落在地,一片青丝乌压压地垂落下来,那样看上去,背影极为窈窕。

“给我掌嘴。”璃贵人笑得很是嚣张,猖狂。

“官女子不得规矩,也轮不到璃贵人你来教训。”悦然从拐角出走出,负手踱步像是偶然邂逅,装模作样环视一圈,怒道,“伺候漓贵人的丫头太监哪儿去了,任由主子胡闹,一个个得等着杖毙不成。”

漓贵人在见到王子的一刹那就乖乖跪了下去,此时被问好不尴尬:“奴婢,奴婢的品级,播不到人伺候,只花儿一个,是奴婢从娘家带来的,此时去领俸禄了。”

“漓贵人也知道自称奴婢?贵人不过比官女子高了半个品级,后宫哪里轮得到你个奴婢来罚人?”悦然怒道,“给本宫滚。”

漓贵人慌不择路地躲进了宫殿之中,将门栓得死死的,一点缝隙都不敢留下。

“可能起身?”悦然问道,抬脚绕道了可倾夫人的正面,只那么一眼,大骇。

膝盖之处染红了半身的袍子,也将铺路的石子染得鲜红,可倾夫人左颊上一块淤青,脸色唇色一起惨白得不似真人。可倾夫人偏头,也不站立,只抬手覆住了那片淤青,道:“殿下莫看。”

葱玉似的指甲间上丹窛斑驳,不知是否是血渍。

悦然蹲下,将自己身上一块手帕覆住了可倾夫人的面颊,环顾四周后弯腰抱起,匆匆向自己殿中跑去,看可倾夫人双腿垂落毫无气力,若是再不诊治,怕是要废了。

寝殿中,众奴屏退,悦然望着榻上昏睡的可倾夫人,实在不知怎么办才好。

太医万万请不得,到时候太医院的记录上一条可倾,不光要了夫人的命,自己怕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宫里头更不能让外男进入,再者,可倾夫人的双腿也是等不及的。

罢了,悦然认命般得拿起纱布,坐在床侧,只撕开了可倾夫人膝盖处得布料,将每一处陶瓷渣割出的伤口涂抹上药,细细包扎。

三卷白纱纱布,一批膏药,用得干干净净。

覆在可倾夫人面上的手绢微微动了动,悦然将手绢拾起,入手时候却有几分不同,将帕子放到鼻翼出,轻轻嗅了嗅,素色的手绢上好似多了几分花香,淡淡的好闻。悦然将帕子叠的齐整,揣如怀内,看着可倾夫人明亮的眼眸,礼节性地问道:“夫人可觉得哪里不舒服?”

可倾夫人皱眉,“殿下带我来您寝殿,怕是于理不合,怎?”

悦然淡淡抬手打断,面不改色地撒谎道:“这是父王的意思。”

可倾夫人不再言语,只抬手抚上脸颊上莫名多出来的淤青,悦然也不走,只居高临下地在床榻一旁看着她,看着她挣扎得起身,费力得挪动双腿,再一软,重重地跌落至床下置鞋的正正方方的檀香木盒上。

悦然脚步向前挪动了半步,又生生收回了步子,探身问道:“夫人想去哪里?”

“我,想去梳妆。”

悦然觉得女人真是怪异,再美的女人也一样的怪异。

奈何可倾夫人根本无法行走,悦然附身将可倾抱起,放置在妆镜前。

“夫人,早已知晓,这是本宫设的局?”

悦然问的平淡,死水一般的波澜不惊,没有人会去探寻那深潭之下惊天动地的暗潮汹涌,激流澎湃,只道面上安平如镜,如初祥然。

自从那次鱼宴,悦然便对可倾夫人有所疑心,被缮君送入越国,想必本事不小,单是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便足以谓她一句祸水红颜。然可倾夫人入越以来,半点不干涉前朝政要,倒是对刚从乡野回宫,孤立无援的自己青眼相看,百般照料。

悦然紧了紧领口,身上这件披风也是可倾夫人亲手缝制之物。那日暮冬风寒,他因谏太宗十思疏注释忘却几处,被罚跪在东面小碧潭的鹅卵石小道上,风中带来沾染着几近冰冻的湿气,透入肌理,丫鬟太监们像是躲避瘟疫般瞧见他就仓皇逃窜,只可倾夫人一人,抱着件银狐皮缝边的锦缎披风,将他盖住。因着步履匆忙,青丝从发髻上散落几缕,缠着灵活的手指紧紧系在了领口的礼节之中。

此刻夫人发髻散落,倒和当时的情境几分相似。

可倾夫人拿起木梳,将青丝篦入发髻,一点一点地将散落的发丝重归于齐整,“殿下,您只是个孩子。”

悦然忽然有一股子强压的怒火点燃一般的喷薄而出,怒道:“本宫不是个孩子,本宫可以为了王子的位置让年近六旬的养父母在深林里自生自灭,本宫可以因为父王的一个眼神而对相识多年的同伴见死不救,本宫,本宫也可以为了心里的猜测而把两个人的命弃之不顾,我不是个孩子,没有如斯狠心的孩子。”

悦然奔溃似地将心里埋藏得好好地事实抖露,那样最黑暗,恶人到连他自己都不想再看一眼的残缺,完完整整地暴露出来。

他是个孩子倒也罢了,童言无忌谁也不会去计较得失。可他不是个孩子啊,他内心深处的黑暗已然燎原,他懂得了怎样踩着人梯头也不回地去采摘他所想得到的果实,他也知道了求而不得的无能,不敢言说的堕落。

“你在愧疚?”可倾夫人问道,右手笼过悦然耳旁散落的发丝,像是母亲一般拂过了悦然充血的双眸。

悦然看着那双眼睛,点点绯红融不进世间烟火,承认了心里不愿承认的:“我愧疚了,我怕了。”

他怕了自己。

可倾夫人叹道:“看,你不过是个孩子。大人只会掩饰自己的过错,修饰纹饰说得道貌岸然到似乎每件事都是正确的,他们也不会回头看自己走过的路,路上欠下的血债,他们不会愧疚,可是你会。”

愧疚?悦然从未觉得,这词是那么的陌生,入了宫,当了王子,愧疚便被自己刻意用淡漠所替代,一旦回头愧疚,便会让自己觉得如斯可怕。却不曾想,自己还有几分愧疚,还有几分善意。

“夫人,当真恨不得我?”悦然不知晓自己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个问题,但是这个问题,却显然比自己心安更为重要。

“悦然,”可倾夫人将手搭在了悦然的肩膀上,像是本该如此,没有半点唐突之感,“所有的过错只需要一个人承担,我承担了你的过错,我却并没有失去什么。我是宫墙之外的人,这里不过是个监牢。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知道有没有消除你心中的疑窦,我依旧在这个偌大的皇宫,自生自灭。”

“我被送到这个监牢情非得已,但是我不会伤害任何一人,哪怕我来此的目的便是如此。”

她不在乎一国之后的荣耀,也不在乎丈夫的宠幸,世间凡俗,尘世烟火果然与琉璃格格不入。

夫人琉璃心也,不可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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