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喜上眉梢样式的描金雕花鸡翅木门莫名地吱呀一声打开，洒进了满地的金辉和几片稍显嫩黄的未长成的枝叶。
一个黑纹镶金边的锦衣少年低眉顺目地走了进来，木盘上两只碧绿的青瓷小茶盏，温婉如玉，瞧着就让人舒心。那少年的落在后头的皮靴里的后脚跟刚刚沾到这间屋子里的地砖，两扇门又无风而合，半点偏差都没有。
少年走到棋桌前，小厮一般将茶盏放在两人的面前，而后自顾自地抬眼研究棋局。
悦然这才看清少年的长相，心下不由一叹。长眉入鬓，细长而直，黑珍珠般耀目的杏眼，卷睫淡目，唇瓣山红花艳，嘴角不笑而弯，周身气质似冰言寒，如水过动，只读出平淡二字，瞧着就是温柔似水的佳人儿。
“操之过急。”少年言简意赅，抬手按上一颗黑子，随意在黑白子之间游走了两折，旋即又将手指笼回袖口，扶手于膝安安静静地跪坐。
司时长拍案叫绝，抚掌称赞道：“子木，果然又是一遭妙棋！”
局中，黑子反手一招将包围的白子又围上一圈，局中本事高山四角围的窘境，黑子四面楚歌白子咄咄逼人地持刀涌向山顶，包围圈逐步缩小，却在此时从东南侧的一个小小缝隙中点出一颗黑子像是一道栈桥与最外圈的黑子联系交通，成了反围，战火潇潇，一切顺势而倒。
棋中局，局中战，战中人，耳边硝烟，目斥狼火。
悦然刹那间看那少年的目光就不同了，瞧着那少年安若静水，清淡寡欲的模样，不曾想也是个深藏不漏的主儿，只得假惺惺地客道：“这位公子倒是看得面生。”
司时长笑眯眯地将悦然瞧着，笑得脸上的皱纹褶皱成了沟壑，却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悦然厚着头皮带着假笑，一脸厚道地望着少年，那少年扫了悦然一眼，笑道：“我名安水，越国侧邻珏国人，听闻世叔新收了个弟子，一则贺喜，二则越国山水极好，趁此外出游历一番，偷个懒散，”眼角微微上翘，“想不到这小弟子，竟是越国的小王子。”
悦然亦是笑着端起茶杯：“原来是师兄，小弟眼拙，这杯香茶就借花献佛，算是接风洗尘，改日再宴请师兄以尽地主之谊。”
悦然身边的小太监低着头小碎步地跑了进来，跪下行了个大礼，还未得到起身的宽恕便急匆匆地附在悦然耳边耳语一阵，悦然刹那脸色就变了，震惊从瞳孔中表现了出来，手一抖满杯的茶水从杯口泼洒到了棋面之上，只得直起身子赔罪：“学生还有事，改日与师兄畅谈。老师，学生告退。”
待到悦然匆匆的身影消失在了幕帘之后，安水将茶杯扶正，拿起茶盏在手中把玩：“世叔，这是已经选中继承人了？”
司时长但笑不语。
宫里头大道上的太监宫女行色匆匆，半点都不想逗留的样子。悦然紧了紧素色披风的带子，一股子阴风直往脖颈口里窜，阻都阻不住。
“王子殿下请留步。”可倾夫人的宫殿外，重重守卫将里头围得水泄不通。
“身为臣下，就该懂臣下的规矩。”悦然食指中指叠在一起，叮当一声敲了敲抵在自个儿面前的双刀，“若是你手上的这把刀，不小心划伤了什么人，犯得，可不就是什么一起受罚的杖责之刑法了。”
侍卫领悟了其中的道道，一下子双腿抖得和筛子有得一拼。
悦然上前一步，笑问：“不知本宫，可有这可权利向夫人请安？”
侍卫随着悦然的脚步后退一步，收起双刃单膝跪地恭敬道：“殿下请。”
宫殿冷冷清清，桃园没了打扫的人，落瓣埋没了鞋面，本是极美的林荫小道，枝桠乱横阻得无法通行。大殿空寂寥寥，碎瓷片散落了一地。
上头跪着一个笔直的身影，发丝被一丝不苟地盘于发顶，固着发髻的发冠弯垂着四条金丝弯月般弧度的步摇将顶尖的碧色双如意挂饰抖得颤颤巍巍，可倾夫人依旧是一身华服，金丝银线奢华得心颤，她跪在那，一片狼藉地散布着遍地的碎瓷片，片片之上都沾染的点点似梅花般的红墨。
悦然只站在门口看了一眼，那么没有表情的匆匆一瞥，便已转身。
“殿下不必去告知陛下，”可倾夫人背着身子，依旧是那样温柔的语气，“这样只会给殿下带来更多的麻烦。”
“本宫之事，烦不得夫人操心。”悦然道，靴子已经半只踏出了门槛，却又回眸，露出半张俊颜，道：“夫人即有窥探人心之能，不妨自问一番，父王，越国，可曾有半分亏待夫人？”
正宫，悦然安安静静地跪在大殿中央。殿中无柱，西南月霞山出土的霞矿制成的瓷砖光清如镜，悦然低头，空寂之中只余自己的影像，
“吾儿，你有何错？”越王的声音从案几后传来，“身为王子，你的过错，永远有人为你承担。吾儿无错，从来就无错。”
“父王，我有何权利决定？”
“他们是贱民，”越王道，“只是贱民。”
这种言论，他已经被灌输得够多了，耳熟能详自然也是习以为常，只是对方却不是常人，“父王，可倾夫人她，是您妻。”
埋首于奏章的越王手上忽然停下了功夫，抬起冰寒的眼，道：“吾妻？吾妻不在阳世时年，与你的年岁相同。”
这是悦然第二次从自己个父王口中听闻母后之事，也是头一次感觉得到面前高坐在龙椅之上的人，是父，非王。
“传孤王之命，废可倾之位，夺后印，降为官女子。”
悦然看着光滑地面上的自己，那样低眉顺目地顺从与听话，连将下巴微微抬起一点的勇气都没有，心底繁衍出燎原的不甘和无力的顿挫，一点一点蚕食说不的决心。
“是。”悦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