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
济世堂外的小巷多了些摆摊的。
朱元璋一身常服,佝偻着身子,在毛骧的搀扶下步入济世堂。
迎面,朱拾正站在凳子上艰难的够上方的两本书,大袖顺着手臂滑落,露出小臂处的伤疤,光是背影便如孙儿一模一样,更别提那道伤疤。
那是太医院的太医处理皮疹时,尝试放血治疗留下的疤痕!
“雄英!”
恍惚间,朱元璋险些叫喊一声。
可不出声则罢,出声引来朱拾回头,那抹略带歉意的微笑,羞涩的小表情,活脱脱就是孙儿活了过来。
“师父还在处理药,老先生稍作等待。”
如此熟悉的嗓音,如此乖巧的……
朱元璋努力克制内心的激动,颤声询问:“小郎中贵姓?”
“朱拾。”
“朱……本家姓?”
“应该是吧,师父说看到我的时候,我身上寿衣上写的就是‘朱’,因为是把我捡来的,所以就叫我朱拾。”
只这两个问题,朱元璋的下唇已经开始颤抖。
寿衣,那寿衣只要还在,必然可以辨别。
那可是他亲手给孙儿穿上去的。
“那寿衣可还在?”
朱元璋自己都没发觉,问话的时候声音里满是惶恐。
这位执手天下的老人,在面对孙儿失而复得的可能之后,竟然罕见的流露出不安与惊慌。
“扔掉了。”
朱拾摇摇头,随后扁嘴笑了笑:“师父说发现我的时候,我得了天花,只剩下一口气了,师父也说过我身上的寿衣看起来很值钱,我原本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不过……会在荒山野岭发现我,或许是家里人怕传染,特地把我丢的这么远吧。”
“不是,绝对不是的!”
一听这话,朱元璋几乎是本能的摇头否认,见朱拾疑惑的看自己,又赶忙改口:“小郎中生得如此可爱,在家中必然是受宠的,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
“哎呀,不管这些,反正现在我失忆了。”
朱拾摆摆小手,咧嘴笑起来:“师父说既来之则安之,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现在也蛮好的,跟着师父学医,以后也能济世救人。”
说话间,马秀从后院走出,微笑问好后就伸手去摸朱元璋的胸口。
堂堂大明天子,被人莫名其妙摸胸口?
砰。
朱元璋几乎是本能反应,伸手拍桌,指着马秀刚要叫骂,一只小手恰到好处的伸到他的胸口上:“摸摸,老先生不生气,师父的诊断与望闻问切不太一样,老先生忍一忍凉就好,师父可厉害了。”
“……”
如此动作,一如孙儿平日里哄自己不要生气。
可太医院的人都说孙儿已经死了。
难道是这郎中真的可以使得死人复生!?
事关皇家龙脉,不得儿戏。
一瞬间的思量,朱元璋面色微变,挤出微笑:“老夫好像见过你,你可是京城人?你姓赵。”
“姓马,山里来的!”
马秀翻个白眼,没好气道:“套近乎是不能减免诊金的,你这……你是不是容易失眠烦躁,有时候头还很疼?”
此话一出,朱元璋微微皱眉,略显惊愕:“是。”
“没看出来,真有钱啊!你这常年过劳,虚不受补,哪儿能把人参这些当饭吃?我给你开个调理的方子!朱拾,写。”
随着药名说出,朱拾趴在一旁认真的记录,朱元璋则是跟着侧头查看。
那一撇一捺,如孙儿的笔迹一模一样。
再看朱拾麻利的去抓药的模样,朱元璋昂头盯着马秀,眸中闪过各种情绪,嚅动的嘴唇似乎有很多话要说。
……
片刻,朱元璋抱着几包药走出,回头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济世堂的匾额。
马秀是贪财的,看出朱元璋家世不凡,果断给开了一堆药,至于那少年……
“毛骧。”
“在。”
“马秀的一切,咱全都要知道!他从哪儿学的医术,咱一样要知道。”
朱元璋将药往上托了托,迈步登上马车,毛骧领命后退两步,安排人手在四周设立明哨暗哨。
呼啦。
马车刚要前行,朱元璋又忽然撩开帷裳,灼灼的目光落在常茂的身上:“你的病?”
常茂顿时一个激灵,立马明白皇上的意思,拉过弟弟常升说道:“马郎中是神医,微臣已经痊愈,可弟弟旧疾复发,还需要医治一段时间!”
“嗯。”
朱元璋放下帷裳,沉闷的声音传出:“咱没那么多孙儿,也不想听别人多说。”
马车徐徐前行,周围一片沉默,无一人敢再应声。
皇上的意思太明显了,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眼下要查的只有两件事。
第一,那位小郎中是否真是皇长孙。
第二,马秀的医术是否真的可以起死回生!
在弄明白这些之前,小郎中默认是皇长孙,必定要保护好,而马秀也更应当保护到位,防止让这可能起死回生的医术失传。
……
夜凉如水,星辰变幻。
悠悠茶香弥漫坤宁宫,冲不散浓郁的哀伤。
马皇后端起茶杯又放下,每重复两次,总会下意识的看向门口,无论看多少次,门外都只有两名小太监。
往日晚膳过后,雄英总会蹦蹦跳跳的跑来,一是说着今天学了什么,二是伺候皇爷爷喝药。
再悲伤,日子总还是要过。
“重八,喝药吧。”
马皇后注意到朱元璋一直盯着手中的一张纸,面前的汤药放凉了也没动,轻抚他的手,柔声提醒:“雄英最怕你不喝药,你快喝了药吧。”
朱元璋抿抿嘴,欲言又止,最后将药方递给马皇后。
后者只扫了一眼,登时泪如雨下,哀叹道:“重八,雄英这孩子……他还为你写了药方,他心里在乎你,你也得注意身子。”
一听这话,朱元璋眉头皱的更紧。
他可以因为激动看错,可妹子都没见到过朱拾,怎么就一眼认为这是雄英的笔迹?
难道他真的是……
犹豫半晌,朱元璋将汤药推到一边,拧眉道:“妹子,咱……咱好像真的病了,咱今天见到一小郎中,跟雄英一模一样,这药方就是那小郎中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