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昏暗的走廊尽头,背影看起来竟是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瘦弱单薄。右臂的关节处好像还渗着血,尽管染在纯黑的衣服上实在难以看出。

“小七!”我一边大声喊着一边向前奔跑,迫不及待要冲到他的身边,可脚下的路却像是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你转过来,转过来看看我!”

他缓缓转过身来,却在面向我的瞬间双膝跪地,重重几声咳嗽之后,一口鲜血向外涌出,落在浅灰色的大理石砖上格外刺眼。他双手无力地撑在地上,奄奄一息快要失去意识。

近乎是在几秒钟之间,我亲眼看着他幻化成原本的样貌,身体逐渐收缩,长出了浓密纯白的毛发,耳朵和尾巴也显现而出。

我知道,作为我们狐妖一族,凡是在将死之时,都会不受控制地化作原型。

今天是他二十三岁的生日,或许就要变成永远的忌日。他要是熬不过这一遭,就这样撒手人寰,我也不知该怎样去走完未来的路。

最悲哀的是,我与他好像从未真正相爱,却又那样离不开彼此。

我记得第一次见着他的时候,教学楼下的那几丛栀子花才刚刚盛开,糖果似的清香弥漫在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里。

他穿了一件纯白色的衬衫,颈间戴着一条银色的小狐狸项链,留着清爽干净的发型,两只手没有插在裤兜,而是腼腆地背在身后。

看多了学校里街道旁那些习惯了耍帅装酷的少年,我一时被他的朴实所吸引,目不转睛地盯上了好一会儿。

所幸他是个极温柔的人,不但没有被我长久的注视激怒惹恼,反而微微低下头去笑了一笑,脸颊像是天边的晚霞红了半边。他从怀里的文件夹里抽出了一张写着字的纸,双手递到我的面前。

“同学,这是一份学生会的问卷调查。”他那双漂亮的茶褐色眼睛里还带着些许笑意,“这是匿名调查,请尽管放心。”

他面如冠玉眼里还带着星星,一言一行又如此彬彬有礼,有那么一刻让我觉得面前的少年看起来仿佛是一个天外来的神灵,美好得近乎虚假。

我疑惑从前为什么没有在学校见过他,哪怕只有一次擦肩我或许也会牢牢记得。倒也不算是一见钟意,但我确是在他身上寻见了某种久违的魅力。

看起来越是完美的东西便越是神秘,人也是一样。

我接过他递来的调查问卷,从衣兜里掏了一支水笔出来,答完了上面的每一道问题。我将手中的纸交还给他的时候,他又朝我微微笑了笑。虽方才说是匿名调查,但他却还是低头审视了问卷上的答案。

“你要去A国念书了?”他冷不丁问道。

我愣了愣,接着便应了声:“是。”

没错,在“未来两年是否有留学计划”的那道问题下,我写了个“是”字。在“如果是,会选择去什么国家?”的下面,又写了“A国”。

“那样远的地方啊,家人会舍不得的吧。”他轻轻皱了皱眉,纤长的睫毛低垂着。

“是啊。”我却是忍不住发笑,“可没有选择呢。”

“会回来的吧?”他轻声说了句。

我知道他不是当真在意,只是随口一问,但还是心里突然一紧,鼻子莫名发着酸,像是要落泪一般。我清楚这答案,却总是犹豫着难以启齿。果然容易讲出口的,永远都只有谎言。

“会的,等完成了学业,一定回来。”

我话音刚落,他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抹浅笑,原本就澄澈如溪水般的双眼此刻更明亮得像是漫天星辰。

“会回来就好。将来有朝一日,也许还能再见到你。”他一边笑着说话一边朝我伸出了右手来,“我是高一十班的余小七,很高兴认识你。”

我握上了他的手:“初二二班,范稚塔。”

“可以留一个你的联系方式吗?”他挠了挠耳旁的碎发,双颊的粉红更加深了一些,“这不是学生会的要求,只是······只是我个人的请求。”

那天夜里我顺着窗外的那根树枝,爬到了楼下那座凉亭的顶檐上。我只穿了一条薄薄的睡裙,夜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甚至有几分刺骨。也不知是天气寒冷的缘故,还是心里多少有些难过,眼角渐渐湿了起来。

倒也不是有多不舍,我只是太过恐惧,恐惧即将要面对的陌生,恐惧那些尚未到来的痛苦。离开这片生活了十几年的故土,抛下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就像是硬生生将血肉分割,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被毫不留情地掏走。

我想起白天里他说的那句话,那句“有朝一日,也许还能再见”。

还能再见到吗?我不敢确定。

我顺着枝桠爬了回去,平躺在床上冥思苦想。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喜欢上怪诞的东西,耳边荡漾着被唱作曲子的祭词。一字一句诡异而又哀恸,仿佛唱尽了狐妖一族无可更改的命运。

可一声突如其来的消息提示打破了长夜的安宁,我伸手去抓放在桌沿的手机,却不小心将它扒拉了下去,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再拿起来的时候,发现屏幕已经裂了几条缝隙。

屏幕上绿色的提示条格外醒目,于是我解锁了手机,点进短信去。

我是余小七,还记得我吗?

记得。我迅速回复了过去。

我从同学手上买了两张话剧票,这周星期六晚上七点,愿意陪我一起去看吗?

好。我竟没有半点犹豫。

这周星期六午夜十二点我就该启程了,但我怕没有人陪他去看那场话剧。

可我究竟为什么一定要陪他去呢?我分明可以告诉他我将要离开,婉拒他的邀请,但我还是答应了下来,即使可能会耽误计划好的行程。后来我相信那是作祟的宿命,为了让我们的命运在少年时就相交在一起,上苍用尽了所有心思。

我跪在他的面前,他咳出的鲜血染红了我白色的衣襟,我将他的头压在自己的肩上。我可以感觉到源源不断涌出的血液在浸染着我的衣衫,生命正在一点点从他的身体里溜走。我拔出他常年藏在衣袖里那把小刀,对准了心脏的位置。

“杀了我吧。”他颤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让我好歹······走得痛快些。”

可惜我杀不了他,即使是为了替他结束痛苦,也无论如何下不去手。我所能做的,只是带给他一点点的抚慰。鲜血将我纯白的衣裳彻底染成耀眼的红色,刀尖划过前胸带来的是钻心疼痛。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尽是过往记忆。

我的狐族之血滴落在他的伤口处,让表皮的破裂得到了痊愈,似乎减轻了他的些许伤痛,但我知道这样无法挽救他的生命。

“小七······”我只想最后叫他一次。

“小塔,要好好活。”他说着将脖颈间那条银色的小狐狸项链扯下,塞进我的手心里。

我看着他闭上眼睛,自己也失去了意识,落入了无边黑暗。

醒来时我躺在纯白的单人床上,映入眼帘的是一盏昏黄电灯,发着极微弱的光。光线太暗我看不大清周遭的一切,但化学药品和消毒水的气味不断刺激着鼻腔,门外传来频繁的走动。

我熟练地找到头顶处那枚白色的按钮,轻轻按了一下。没过一会儿,一个头戴小粉帽的护士推门走进来,手里端了一个平放着透明输液瓶的托盘。

“哟,小红人醒了。”她微笑着来到我身边,将手上的托盘放到床头的小柜子上,关掉了输液管的开关,取下挂在架子上那瓶近乎干涸了的输液瓶,又将新的换了上去。

“小红人?”

“你们两个狐妖殉情的新闻啊,都传得沸沸扬扬的了。呵,真逗,原来你们妖精也会做这样的事儿。”她低下头来看了看我,又绕到床尾去,一只手伸下去摇了摇,床头跟着升高了些,我也因此能半倚着坐起来。

听见“殉情”两个字的瞬间,我的心脏像是快要爆炸一般疼痛起来,胸口的伤就仿佛要再次崩裂一样。我掀开被窝爬到床尾去,一把抓住小护士的胳膊。挂着输液瓶的架子险些倒下来,她吓得脸色苍白。

殉情?什么殉情?真是个笑话。

“干什么!我警告你,你可别把自己的命不当命啊,我们好不容易才给你救回来的。你在ICU可住了好久,昨天才转到了这儿。”她装作一副生气的模样教训起我来。

“余小七还活着吗?”我没认真听她的话,拽着她的胳膊没有放手。

尽管我在丧失意识前亲眼看见了他的逝去,却还是抱着一线微弱的希望。

“他可没你这么幸运。”小护士说,“在救护车到达之前,他就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余小七一辈子没享到什么福,连死都不能死得痛快一些,何其残酷。况且他死以后,必定还会受到千万人的诟病和嘲讽。

病房的门被敲了两下,小护士应了声“请进”。我以为是医生来查我的病情,但门被打开后进来了三个穿着黑衣的男人。他们走到我的床尾,低着头居高临下似的看向我。

我仰起脸看着他们,没有开口讲话,只长叹了口气。这不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们了,每见他们一次都会加深我内心自然而生的厌恶。

“感觉怎么样?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那个叫莫海的头目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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