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厌浥正在那面从外番购进的水银镜前仔细的检查自己的衣着,替他整理衣襟的侍妾见状掩面笑道:“不过是寻常的赐宴而已,相公何必这样郑重。”她说话间蹲下身整理赵厌浥腰间的金蹀躞,眉间翠羽做成的花钿在烛火的映照下流转光华,花钿的中心处点了一颗红宝,更显得她肤白若雪。
“京城的新样式?”赵厌浥低头瞧见了,笑着问道。“是,去年时兴过一阵用龙脑麝香来做面花,现在又时兴翠羽做花钿了,我听说最近宫里的贵人这几日喜欢珠钿,相公要是进宫了,可得帮奴家好好瞧瞧!”侍妾起身回道。
她细瞧了瞧赵厌浥,伸手从一旁婢女捧着的漆盘中取出顶赤金嵌珠螭纹冠与他戴上,“好了,我就说,相公今日这身衣裳还是得这顶赤金冠子才能压得住!”赵厌浥对着镜子看了看,伸手抚上鬓角,“帮我修修鬓角吧,也有些日子没修了。”
“可我瞧着还好……”那侍妾虽这般说,却还是依赵厌浥的话而行,“相公可别误了时辰,哪有让君上等臣下的道理。”她拂掉赵厌浥身上落下的碎发,又为他理了理衣襟,方停下立在一旁。
赵厌浥推开窗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忽道:“这瞧着是要下雪了,我去年得的狐裘在哪?”“我让他们收着了,那狐裘相公纵然要穿也只在咱们面前穿就好了,何必穿到圣上面前去……落人口实!”侍妾说着,向里屋张望了眼,他看了一眼女子的神情笑道:“一件衣服而已,我旁的事做了不少,如今还差这一件衣服吗?”女子拗不过他只能将那件狐裘取出,与他穿上。
他也的确说的不错,这天是要下雪了,黑沉沉的。院子里那一地枯枝败叶的衬托下,赵厌浥这一身显得格外的张扬,他身上着的圆领袍是捻金锦裁就的,赤色的底色上面掺了金线织成麒麟纹样,是文绣院最好的织工们用了一天一夜赶出来的,为此还特地将崇王和秀王的冬衣推迟到后面做,外面的那件白狐裘不知是哪位外放的官吏临走前上供给二位亲王的,因今上节俭二位亲王未敢受此物,他又转而上供给了赵厌浥,这位屡立功勋的元帅倒是毫不客气的消受了。
赵厌浥仿佛已经感受到了什么,他穿着这一身华美的衣袍如同穿着上阵的盔甲,府外已经摆好了卤薄,窗下是女子担忧的目光,女人天生的敏感使她心底里不断的涌起一股不安,她忍不住向已经走到院中的赵厌浥道:“相公,早去早回……”
院里的青年将帅听她这般说,转身走到窗下附在她耳畔低声说了几句,面上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革车缓缓驶过宣德楼,他撩开车帘看向夜幕下的大内,门上的金钉朱漆在夜色中无端显得有些暗沉,那些镌刻在砖石上的龙凤飞云也都在这雪夜里僵着保持那从未变过的动作,琉璃瓦下,朱栏彩槛,好一派盛世繁华!
车轮碾过青石板驶过文德殿,又过了东宫,直入会通门,再往前便是禁中……
这里的道路从他幼时随父帅入宫面圣就已经走过无数次了,而今天或许便是他最后一次走这条路。皇帝日常游玩宴客按祖制是在延福宫中,皇帝身旁的亲信蔡都知等在这里,赵厌浥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六岁那年随父帅面见皇帝,彼时他奉帝命等候在此地引他父子二人面圣,如今十几年过去他还是依旧等在这里,好像岁月不曾改变。
“劳蔡都知久候了,实在心中不安……”赵厌浥向等候在这里的蔡都知道,那宦官抬眼看向他,目光中好像蕴含了一声叹息,十几年都过去了,从总角小儿开始这位元帅每一次见到这位宦官,都总会说这句话,他也的确是因为在劳驾一位老人于风雪中等候而致歉,从他眼中的真挚可以看出。
“请元帅随老奴来,晚宴大家(皇宫以此指皇帝)设在了翠微殿。”蔡都知挪动的脚步为赵厌浥引路,尽管他知道赵厌浥也许并不需要他的引路。
这些殿宇楼阁赵厌浥每走过一处便在心底默念它的名字,恍惚间他还是那个初入禁中的孩童,用稚嫩的嗓音指着牌匾念道:“这是群玉殿,这是叠琼阁,这是拂云阁,这个,这个是摘玉阁,这是会宁殿……”
在会宁殿以北是石山,上面有一座小殿名为翠微,自翠微殿上望去便刚好可以望到东面成林的桃杏与红梅,雪终于纷纷扬扬的落下了,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这样大的雪总让人疑心,万物都会在雪中消失不见。
赵厌浥沿着石山那条有些狭窄的小道上去,前面的老者走的更加小心翼翼,雪让本就光滑的石阶更加难走,一不留神便让老者打了个踉跄,险些滑倒,他眼疾手快伸手扶了一把老者,低声道:“都知小心些。”
殿上难得已经有人等在了那里,赵厌浥瞧着那位身着便服的中年男子叹了口气,心中暗道“他的确是狂得过了,这天底下哪有君上等候臣下的事呢,如果今日这事记入起居注中,那当是‘厌浥倨傲,以功自矜,屡有犯上之举,上设宴翠微,厌浥于上后至,而无俱容’这样写罢,想想倒也不错。”
皇帝今年登基刚好二十年,他弱冠之龄登基为帝,被不少人说是捡了太子的大便宜,当年他在太子身边为太子与筠王的斗争出谋划策,没想到太子与筠王最后落得两败俱伤,渔翁得利的是毫不起眼的今上。许是因为他少年便步步为营,即使身为帝王后脸上也总是习惯的挂着谦和的笑,看上去更像是一个音容闲雅的林间隐士。
“赵卿来迟了!”他笑着道,似乎并不觉得赵厌浥让他这位君王久候是一件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赵厌浥脱下身上的狐裘,伸手撩开袍子下跪行礼。这只是一次寻常的宴席,按常理他不过躬身行礼即可,他却对这位帝王行了跪拜大礼,就像他第一次见到这位君王时不知礼数以为只要见皇帝就当行跪礼一样,“臣不知圣驾已至,竟让陛下久候,还望陛下恕罪。”
上面高坐着的皇帝看着他恭谨行礼,眼中闪过一丝晦暗,嘴中却道:“寻常场合,卿何必行如此大礼,快快请起。”他说罢伸手做了一个虚扶的手势,赵厌浥随即起身。现实与虚幻在他眼前互相交织,虚幻中的青年帝王笑着将他扶起说道:“寻常日子,何必行此大礼,好孩子,地上凉,快起来。”他微阖双目,长舒了口气,到一旁落座。
不知道是不是皇帝还打算给他留最后一丝颜面,殿中除了伺候的宫娥内侍外便只有君臣二人,赵厌浥略带庆幸的想这样也好,他不必在冰冷的地牢中像条狗一样痛苦的抽搐翻滚,然后像瓦舍里的小丑那样在监刑者的围观下死去。
纵然只有君臣二人,宴会也如旧例,先上看碟,继而上各色果子,再然后才是御厨精心烹制的佳肴,皇帝举杯对赵厌浥道:“除夕将至,这杯酒便当是朕提前预祝赵卿。”赵厌浥闻言起身行礼谢恩,也许是心境不同,他现在总是不由自主的便在心底对上面坐着的九五之尊涌起一种无限的悲哀,“臣,谢陛下!”继而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
正这时,殿外有人携带着风雪匆匆进来,对着上面端坐的皇帝草草行了一礼后,又转身向着赵厌浥行了一礼,赵厌浥看着她一如往昔的恭谨行礼笑着道:“王将军贵人事忙啊!”王孟婕行完礼后却不发一言,而是走到今上耳边低语了几句,便向着殿中二人行礼告退。
这位皇帝的亲信,国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皇城使,究竟是怎样重要的事情值得她在皇帝的宴会中途进来禀告呢?赵厌浥转动着手上的酒杯想到他临走前对着侍妾的耳语,他说的是:“我的书房中有府中舞女歌伎从良的文书,今日亥时前,你们全部从密道离开,密道的尽头埋有火药我教你们认过标记,你们走后点燃引线毁掉它,记住带走的金银中不要有任何的标记。”
王孟婕皱着眉头听下面的亲事官回报,“启禀皇城使,属下等无能实在是未从赵厌浥府中搜出些什么?”不由得叹了句自己的这手下着实有些傻得可怜,她瞧着下属重重的说下,“莫须有!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