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十五一过,上班的第一天,付晓北就收到老板发的红包,《霞开深见玉皇宫》不但在国外引起了热播,还被宣传部选中作为国内外优秀纪录片影展名录引进,算是出口转内销。付晓北掂了掂红包的分量,心情显得不错。
下午开会,韩萍在一旁用手臂碰了碰付晓北,问:“你跟你那小女朋友怎么样了?”
“还不就那样。”
“戒指买了?”
“买了啊”
“给人家没?”
付晓北点头。
“你看你,一副饱汉不知饿汉饥的模样,这事儿都不给我透露一下,口风够紧啊,可真不够意思。”章询也在一旁挖苦他。
“你当时追韩萍的时候,不也没给我透露么。”付晓北嘴上也不饶人。
韩萍这位大小姐,也不准备结婚了,条件好,底子厚,有事儿没事儿就往国外跑,最远的一次一个人跑到非洲去,混到一个土著部落待了一周。一身干练的做派加上高傲的个性,不但吓退了一干追求者,也吓退了章询。
会上决定了两件事,一是付晓北被提升成制作部的副经理,二是他被派到香港参加四月在那里举行的亚洲影视发展论坛以及由电影电视协会组织的一个培训班,为期半个月。
人逢喜事精神爽,付晓北这一天都是乐滋滋的。
晚上接到付晓北电话的时候,谭希维正躺在床上看席慕容的诗集。床头放着一捧玫瑰,还是付晓北前些天摆上去的,已经凋谢得差不多了,只有零星的几片花瓣还挂在上面,可她舍不得扔,将落下的花瓣堆砌在一起,簇拥在花瓶周围。
付晓北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先是着实为他自豪了一番,接着又讪讪的叹了口气。付晓北问:“希维,你不为我感到高兴吗?”
“我当然为你高兴。”
“那你叹气?”
她顿了顿,轻轻的说道:“你去了,那不是半个月都见不到你?”
付晓北觉得好笑,希维真是个孩子,至少对他来说,她就是个大孩子。以后他们的日子不还长着哩。
“对了,给你买的书,看了吗?”付晓北说的是那套公务员考试用的教材。
“看了啊。”她的确看了,那本《申论》,她看了五分钟就看不下去了,连重点都不知道该怎么划。
她回答得诚恳,可付晓北却不信,他说:“希维,你没听你妈说嘛,她老人家的意思,是非得等你考上公务员才同意咱们结婚呢。”
“我可用功了,你放心吧。”
“我怎么放心,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你是不是又在看小说?”他猜得也差不多。
她笑出声来:“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这事儿你得重视,知道吗?”
“知道了。”
“好好吃饭。”
“嗯。”
“以后我每天打电话监督你。”
“嗯。”她听话的回答。
挂掉电话,望着那几本崭新的书籍,谭希维有些如临大敌,然而一想到付晓北的话,她又不得不振作精神,将席慕容的诗集放进抽屉,临了还不忘拿起一片玫瑰花瓣放在刚刚读过的那一页,“假如爱情可以解释、誓言可以修改,假如你我的相遇,可以重新安排,那么,生活就会比较容易。”
付晓北这边,已经开始梳理新的人生规划了。绝大部分恋爱中的男人是极少与自己心爱的女人谈论现实生活,跟希维在一起时,付晓北只有道不尽的柔情。他知道,她不关心身外之物,无论他是跑野单的设计师,亦或他是替人做事的打工仔。她只是关心他有没有时刻挂念自己,她在他心里排在什么位置。
爱一个人其实没有多么高深莫测,刻骨铭心的爱情往往遗失在美好之中。
付晓北其实不算有远大的抱负,更别说宏伟目标了。他知道自己不能跟江来比,甚至都不能跟谭希维比。刚到北京的时候他不懂,毕业的时候他也不懂,甚至认识谭希维前他还是不懂,一个人的地位是多么重要,背景是多么重要,而这些,是他没有的。他是铁了心要留在北京的,当许多同学已经开始安家立业、结婚生子的时候,付晓北看到自己的未来还是一个未知数。除了在业内逐渐建立起来的一些名声外,他和几年前似乎一样。而在这个瞬息万变的社会,稍不注意就会被遗忘。要存在,就不能被遗忘。他跟希维讲不到这些,也没法讲。
付晓北唯一能称之为梦想的事,是能自己写部剧本,拍部电影,哪怕是独立电影也好。而他自己也知道,有些梦,做做就好。
叶卜其实并不像他的职业一样表现得那样理智寡淡,相反,古玥还觉得他有一股文雅诗人的气息,他时常在她面前引经据典,动不动就冒出几句高深莫测的话。只可惜古玥向来没有“东霓西决南音”般的心境,对他的这番造作也是无动于衷。叶卜对古玥说,他年少的愿望是将来成为一名诗人,带着自己的诗去流浪。他最欣赏的那位诗人叫余光中,对他的作品更是如数家珍,“当你的情人已改名玛丽,你怎能送她一首菩萨蛮?”
总之,他的心多少还是浪漫的。心之浪漫,怎奈生活却硬是把他这位潜在文坛新星带到偏门,每每谈及此事,叶卜都有些痛心疾首般的说:“你看,缺乏勇气的最大代价,便是错失一切向往的可能。”
这句话,古玥深有体会。
叶卜这是第三次邀她了,再不赴约,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他不知从哪弄来两张《恋爱的犀牛》的票,古玥知道,这出话剧最近火得厉害,一票难求。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表现出相应的热情,她去看,纯粹是因为好奇这个名字。
在蜂巢剧场,他们坐在第四排,前面是一些眼熟的人,有演员,也有导演,还有一些是古玥在电视上看到过的。
气氛变暗,帷幕拉开,灯光聚在舞台中央,周围一下显得无比安静。
这是一部很神奇的剧,当成喜剧看,也会笑的很开心。穿插的环节在调节气氛上作用有效,而且,真的很好笑。但是对某些人,则是句句铭心,碎片化的表达,却组成剧中男女主角马路和明明的故事。
马路的出场竟是坐在观众席左侧上方悬挂的床上,大段的表白一下子掐住了古玥的心:“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一眼望去满街都是美女,高楼和街道也变幻了通常的形状,像在电影里……你就站在楼梯的拐角,带着某种清香的味道,有点湿乎乎的,奇怪的气息,擦身而过的时候,才知道你在哭,事情就在那时候发生了……”
作为一个习惯性给自己添堵的人,当听到“我想抚摸你的后背,让你在天堂里的翅膀重新长出”的时候,古玥知道,她一定会喜欢这出戏。
“也有很多次我想要放弃了,但是它在我身体的某个地方留下了疼痛的感觉,一想到它会永远在那儿隐隐作痛,一想到以后我看待一切的目光都会因为那一点疼痛而变得了无生气,我就怕了,爱她,是我做过做好的事情!”
“没有勇气的男人找个女人一起作伴吧,但是,不要说爱。”
“忘掉是一般人能做的唯一的事,但是我决定不忘掉她。”
……
这些对白如干涸沙漠中的一片绿洲,深深滋润着古玥的心扉。随着剧情的展开,观众不时的发出笑声,叹息声;有的甚至开始低语评述,妄加猜测,引得一旁的人露出不悦的神情。
看到一半古玥又开始质疑自己,演员口中的台词句句尖锐又精准,音乐也恰到好处,却又总是好像距离靶心差了0.01厘米。如此感性与柔软的台词都已经不能触动,她究竟已经坚硬到了什么地步?
当听到周围的抽泣声逐渐此起彼伏地响起,她又开始恐惧,怕她再也不会拥有无畏的决心与勇气。
古玥自始至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丝毫没察觉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她似乎开始喜欢剧场,在几个小时的时光里,把生活变成戏剧,把呢喃变成台词,把脑袋里奇形怪状的物质激发出来。
落幕时,掌声雷动。古玥站起来的时候,看见角落里的一个女孩子,正用双手捂着面颊,她是哭了吗?
幕后工作人员上台致谢观众,一位中年男士拉着一位瘦小的女士走在最前面,叶卜在一旁告诉古玥,那是一对夫妻,男的是导演,女的是编剧,“《恋爱的犀牛》就是她写的”。
古玥没想到,这样一位瘦小的女人,骨子里竟有这样一种粗糙的力量。
她拿着话筒,略带谦卑的说道:“在剧里马路有一句话,他说,上天会厚待那些勇敢的,坚强的,多情的人。我想,在场的观众,会相信这句话吧。”之后,她又补了道:“我是一个疯子,我至今相信愿望的力量,它可以改变天空的颜色,可以改变物体的形状,可以使梦想拥有真实可触的轮廓。
“如果是这样的话。”古玥想,“我也愿做一个疯子。”
古玥也不清楚,这部戏究竟是哪里打动了她,她想,应该是生命力吧。她不敢确信这一团生命的火焰会燃烧到什么时候。时间这把柔软的刀把每个人心中最坚硬的部分一点一点的割去,时间让人们越来越懂得怎么样去妥协,怎么样去找到一条最合适的路,这个乱七八糟的时代,大多数人都能够理智的计算失去和获得,都能够分析利弊和得失,做出性价比最高的选择,那些不顾一切付出的人就成了傻子。
送古玥回家的路上,两人对刚才剧幕的看法似乎有了分歧,叶卜开始将他的爱情哲学娓娓道来:“当一个人爱着你时,你是如此美好,如此纯洁,以至于一切白的东西在你面前都是黑墨水一般自惭形秽,一切无知的鸟兽因为叫不出你的名字而羞愧万分。”
“但是在我们还没真正体验之前,我们对它期待之高,高到连我们自身都认为有了爱情就可以化解这世间所有的问题。然而,我觉得恰恰相反,它带给我们苦涩的回忆,才是我们感知这个世界的源头。你爱我我爱他而他不爱我,如此如此。”古玥毫不掩饰的回答。
“那为什么在我们还没体验之前,就对爱情有了如此强烈的憧憬以及如此美妙的期待?”叶卜问她。
古玥把窗户打开,透了透气:“我想,这应该归因于传输爱情观念给我们的书本、电视剧、旁人的只言片语。比如偶像剧,喏,琼瑶的那种,你看吗?反正我从来不看。它给人的爱情理念无非是‘王子爱上灰姑娘’,‘帅气的外表以及高贵的出生’成了现实生活中很多痴男怨女的心头爱,幻想在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可以偶遇一个爱上自己的意中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自身认为爱情可以轰轰烈烈、魂牵梦萦?”
“我并不是说没有,只是,可遇不可求。”她如此回答,旁边一辆洒水车缓慢的经过,有气无力的播放着尖锐的老歌,就像古玥在家乡听到的一样。她把领子提了提,接着说:“至于轰轰烈烈,魂牵梦绕,甚至你死我活的爱情,终归可以有,但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爱情。你为你的爱情死了,那谁又为你的死而悲伤呢?有的时候,我们往往是被自己感动的。”
如果不是亲耳所听,叶卜真的怀疑这些话是从古玥口中说出的。他斜着脑袋打量着她,丝毫不介意他正在驾驶车辆,幸好现在街上车不多。
车停在古玥家小区外。
“听说你在美国结的婚?”她正要下车,他冷不丁的问她。
“是。”
“又离了?”
“是。”她回答得简单。
叶卜把身体倾斜,缓缓说道:“古玥,我跟你打个赌。”
“什么?”她好奇。
“我不是痴男,你也不是怨女,而且,我一定会让你嫁给我。”说着,他亲了上去。古玥毫不留情,一耳光打在叶卜脸上。她指甲稍长,他脸上立刻就有了两道痕迹。
她边下车,叶卜边在后面愤愤地说:“古玥,不管你现在什么心思,没人认比我更能懂你,你看着吧!”到最后,竟是有些恶狠狠的意思。
回到家,古玥心想,这梁子算是结下了。有时候,她还真搞不懂这个叶卜,她的态度难道还不够明显?他身边也不缺女孩儿,可他也不动心。她就以为,他是个克制的人。可她不懂,一个男人,克制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