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通四年夏(863年)长安(尚书府)

很长一段时间,幼微都栖身在听月茶社里弦歌鼓琴,时间长了,竟成了这间茶社的红人,达官贵人们每有闲情,必来捧场。她怕李亿知道自己已经回到长安,便给自己取了个艺名,叫璇玑。那位刘大人也时不时会来捧场,每次来都少不了一掷千金,她也不问,照单全收。靠着这些打赏,除支付旅馆的住宿费用和日常开销外还有不少积蓄,可以不再为生计发愁。这样的待遇让茶社的其他歌妓和琴师艳羡不已,不久便传出她和那位刘大人关系匪浅的传闻。她知道,这些都是嫉妒者无中生有地捏造,清者自清,面对各路流言,她都一笑置之。

最近几日,刘大人都没有再来喝茶,她虽心中疑虑,但关于她和刘大人的流言本就如雨后春笋,若显露出心迹必定更会给人以口实,遂也不闻不问,权当事不关己。

一天晚上,茶社最后一名客人离开了,她疲倦地抻了个懒腰,准备动身回旅馆。哪知前脚刚迈出茶社,钱老板后脚就跟了出来。

“姑娘留步!”

“钱老板还有事?”她满脸倦容,打着哈欠。

“我受人之托,送一张请柬给姑娘。”钱老板说着从内衣口袋掏出一张请柬递给幼微。她打开一看,竟是刘大人给她的,大致意思是说想请她到府上一叙,如果肯赏光就在明日午时按请柬上的地址来找我,凭这张请柬看门人会带你进来。她猛地合上请柬,狐疑地望着钱老板,钱老板似乎看出她的心思,低声道:“我与刘大人是挚交,刘大人已经嘱托我不要将此事声张,以免给姑娘带来不便,姑娘尽可以放心。”

听到这段说辞,幼微不禁心想,恐怕是你和那位刘大人心中有鬼,担心张扬出去有损声誉吧!反倒说成是顾忌我的名声,真会扮好人。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幼微嘴上没有多说什么,自如地把狐疑的表情换成笑脸,客气地谢过钱老板,匆匆告辞。

一个晚上,幼微整个脑海都被这张请柬所支配,窗外夏虫的鸣叫声也变得聒噪,整个头脑都轰隆隆的,仿佛要被闷雷劈开似的。她从床上坐起来,给自己沏了杯清茶,想醒醒脑,调整一下杂乱无章的思绪——刘大人请我去他府上做客的动机确实可疑,如果只是想找个琴师上门演奏琴曲,只需要找钱老板知会一声便可,何必大费周章的下什么请柬?如果是有什么歹意,我来听月茶社一个多月了,也未见他有什么不良企图,哪怕我和他的关系被传得满城风雨——可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如果他什么也不图,凭什么对你出手这么阔绰?思来想去,摆在面前的不过两条路——要么不予理睬,如果是这样,那听月茶社也不能再去了;要么就乖乖地按照请柬上的要求去赴会,哪怕是鸿门宴也要硬着头皮去。这张猩红色的请柬被她反复拨弄在指尖,一如她此刻上下翻飞、左右摇摆的心。

终于,她把请柬压在桌灯底下,吹灭灯火,躺回到床上,清丽的眼眸中闪现一丝坚毅的光亮,看得出来是主意已定。

翌日午时,她按照请柬所指,来到刘大人邀约的地点,却没有找到刘府,映入眼帘的只有一间气派恢弘的官邸,门额的宽匾上赫然镌刻着“尚书府”三个鎏金大字。她四下寻觅,在确定了这条街只有这一间官邸后,才鼓起勇气上前叩响玄关大门。门打开一条缝,缝隙间夹着一张眉头紧锁的猥琐面孔,板着脸问:“你找谁啊?”

“请问这里有一位刘大人吗?”她小心翼翼地询问。

“京城里这么多刘大人,我知道你找哪位刘大人?”那张猥琐的脸鼻翼上扬,更添几分傲慢。

幼微猛然想起那张请柬,忙从内衣口袋掏出来递给对方:“是刘大人让我过来的,这是他给我的请柬。”猥琐的面孔眉头又一皱,从门缝里伸出去一只手,接过请柬,当他将请柬打开时脸色突变,望了望站在门外的幼微又看看请柬,立马换了副脸孔和腔调,道:“小姐你稍等片刻,我这就去禀报刘尚书。”说完砰地一下关上门。

幼微呆呆站立在门外,心头为之一震,这个刘大人到底是谁?那个家仆叫他刘尚书。当再次抬头看到门额上方“尚书府”三个大字时,心里不禁打了个冷颤。

没过多长时间,门打开了,不是像刚才那样只打开一条缝隙,而是全部打开来。那个家仆也不像先前那样眉头紧锁,鼻翼上扬,而是满脸堆笑地迎出来,道:“尚书大人有请,小姐请跟我来。”

跟着家仆,幼微穿过玄关,绕过走廊,一路上看见庭院花木繁茂,蜂飞蝶舞,回廊的顶端与廊柱上精雕细刻着虫鱼鸟兽,看上去既有大户人家的阔气又显书香门第的高雅,行游其间,意乱神迷。

“请小姐在这里稍歇,尚书大人马上过来。”幼微还情迷在庭院回廊的艺术气息里,不知不觉已经被带到客厅,家仆仍不改满脸堆笑。

这间客厅宽阔敞亮,家具精美,装饰华贵,正墙上还高悬着御赐牌匾,无不显示着房屋主人显赫的身世。一张茶几上已经摆放上热气腾腾的茶水,幼微却视而不见,双手攥在一起来回踱步,紧张地等待着主人的到来,时间被莫名拉长。

“璇玑姑娘来啦!怎么站着?快坐。”只听客厅外传来高亢、爽朗的声音,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然后,就看见一个七尺大汉跟着声音就跨进门来,喜笑颜开,红光满面。虽然是听月茶社的老主顾,但这位刘大人几乎每次都是坐在二楼的包厢里,幼微还从没与这位刘大人近距离照过面,更别提说上一句话了。今天在尚书府,幼微莫名其妙的成了座上宾。

“真是不好意思,老夫刚才在书房处理一些政务,让璇玑姑娘久等啦!”刘大人声如洪钟,面带歉疚的微笑,向幼微抱拳施礼。

“哪里,大人日理万机,公务繁忙,是小女子叨扰了。”幼微不敢直视他的脸,只用余光扫过——刘大人五十岁上下,削瘦的脸庞刚毅威严,矫健的身姿是在告诉别人,他是位武将。虽是武官,却一身文人装扮,见幼微拘谨,他笑道:“璇玑姑娘不必拘礼,认识我刘潼久了,就会知道我从不是个拘于小节之人。”幼微附和着点头,没有说话。

落座后,刘潼示意喝茶,幼微顺从地端起杯子啜了一口,果然是上好的铁观音,不是既富且贵的人家是很难喝到的。

“如何?”刘潼笑问。

“茶是好茶,煮茶的火候稍稍大了些。”幼微如是说。

“好,老夫果然没看错人,我就是喜欢率真的性格。”

“小女子与大人素昧平生,大人如何知我率真?”

“老夫每去听曲,都会打赏些银两,但你从未打听过老夫的身世,也不理会流于市井的那些杂音,可见你是个心底无私,率性而为的人。”幼微没有搭话,刘潼继续说道,“不过老夫有一事不明,姑娘学养深厚,应是大家闺秀,怎么会在听月茶社卖艺为生?”幼微本想编个理由敷衍一下,突然想到刘潼和茶社钱老板的关系,脑海中开始努力回想当时同钱老板的说辞来圆话:“小女子是来京城找一位朋友,他却因故离京,盘缠用完了,囊中羞涩,只得靠卖艺维持生计。”听了幼微的说法,刘潼大笑不止,洪亮的笑声在整个尚书府回荡。

“大人笑什么?”幼微有些畏怯。

“看来姑娘还不是很直率,要不就是还没有拿老夫当朋友啊!”

“大人此话怎讲?”幼微泛红的面庞有些发烫。

“老夫前些日子给的赏钱做盘缠应当是足够了吧?不过姑娘看来是有在长安久居的打算啊!”

“这......小女子确有难言之隐,还望大人体谅。”谎言被刘潼戳穿,幼微有些羞愧。

“好吧,璇玑姑娘有难言之隐老夫也不勉强,今天请姑娘来,就是喜欢姑娘的性情,想和姑娘交个朋友,姑娘不要见外就行。”

“大人达官显贵,小女子身世卑微,怎敢与大人称朋道友?”

“璇玑姑娘此言差矣,老夫虽然官居高位,每天被人前呼后拥,但他们个个都心怀鬼胎,为了私利才接近老夫,这些都是权力的游戏,不是友谊,自古千金易得,知己难求,红颜知己则更难求啦!”刘潼的直言不讳让幼微羞涩,却也让她对这位刘大人产生些许好感。在刘潼爽直性格的感染下幼微渐渐放下戒心,门第观念也消散在九霄云外,尚书府由威严肃穆变得轻松欢快起来。

一番交谈下来,幼微发现刘潼书画琴棋的造诣颇深,甚为钦佩,赞誉道:“刘大人日夜操劳于国事,百忙之中还能有如此风雅,真是难得。”

“璇玑姑娘见笑了,老夫当年也是进士出身,老夫子的经史子集也读过一些,可没想到到头来这拿笔杆子的手却操起了枪杆子,真是有辱斯文,惭愧、惭愧啊!”刘潼摇头叹息,仿佛是在感叹造化弄人。随后,他又同幼微聊起自己征战沙场的经历,说到兴起时眉飞色舞,双手不由自主地在空中比划着,幼微被这传奇的经历吸引,听得如痴如醉。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即到了晚饭时间,家丁小跑着过来提醒。幼微这才注意到太阳的半边脸已经躲在西山的后面了,庭院里的光线也黯淡下来,急忙起身告辞:“天色已晚,不敢耽误大人用膳,小女子先行告辞了。”刘潼连连摆手道:“不急、不急,既然已经到了饭点,璇玑姑娘若不嫌弃,就与老夫共用晚餐吧!”幼微连忙推辞:“万万不可,小女子有幸得尚书大人垂爱,能够洗耳恭听大人的丰功伟绩已是荣幸之至,怎还可与大人共用晚宴,怕是有失体统。”见幼微推辞,刘潼假意沉下脸:“什么体统?老夫生平最烦的就是那些道貌岸然的酸文人,开口闭口有失体统,我这尚书府可不兴这个。”幼微以为刘潼真的生气,不敢再推辞,只悄声问:“那夫人不会见怪吧?”刘潼先是一愣,恍然后,仰天大笑:“哈哈哈,夫人,你都来这大半天了,有见到什么夫人吗?”

“怎么,夫人不在府上?”

“我那黄脸婆娘还在太原呐!老夫现在就是个孤寡老人呵!”

太原?幼微一下子感觉心被一根冰锥扎了一下,寒意伴随着疼痛一齐刺入心脏,连动脉的血液都凝固了,灵动的眸子突然黯然失色。

“璇玑姑娘你怎么了?”刘潼见她突然之间变了脸色,神色恍惚,不明白其中缘由。

“哦,没什么,太原......太原是个不错的地方。”幼微极力掩饰着慌乱,努力调整此刻的状态。

“姑娘去过太原?”不明真相的刘潼刨根问底起来。

“没有,但谁不知道太原是当朝龙脉,人杰地灵,当然是好地方。”幼微无奈地敷衍了一句,只想早些结束有关太原的话题。

因为要回避一个人,所以不得不回避一座城。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