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年夜饭顾妈从昨天就开始张罗,准备工作大抵完毕也就不急于一时,一大家人小半年没见,坐下拉家常总是没完没了。奶奶关节不好,好在耳不聋眼不花,谁说话都要插上一句,也不管聊的是什么,她老人家的这股精气神看来这个冬天是难不倒她的。顾乐乐此刻却躲得远远的,生怕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高考的事上,好在妯娌间的话题永远离不开生活中的鸡毛蒜皮,兄弟间也是一样。

快中午了,妯娌间的战场从客厅的水果干货转移到厨房的锅碗瓢盆。过年祭拜祖先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民间习称烧纸,给逝去的先人烧完零花钱,活着的才好心安理得的享用接下来的这顿大餐,嗅觉和味觉的碰撞,亲情和时间的摩擦。和面,剁饺子馅,擀饺子皮,包饺子,妯娌俩分工合作,有条不紊,饺子煮到半成熟从锅中捞起,同时半熟的红烧肉也装进了饭盒。顾乐乐记得小的时候问过,为什么都是没熟的?被顾妈瞪了一眼,小孩子家家,不许乱问,至今也不知道为什么,于是这种代代相传的事情就显得既神秘又神圣。烟酒是爷爷生平除奶奶之外的最爱,最终也是因为吸烟太多得了肺病,爷爷重病期间,奶奶几乎每天以泪洗面,真正离开的时候,她反而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泪都流干了还是故作坚强?顾乐乐那个年纪看不懂,本可以任性一辈子的人,可如今她愿意任性的人已经不在,任性给谁看?

顾妈把装好饺子和肉的饭盒用塑料袋包好,放在摩托车篮子里,“老顾,都好了啊,你和大哥收拾好了赶快出门,这事赶早不赶晚,我们这就准备年夜饭了。”顾爸手里嗑了一半的瓜子往闺女口袋里一丢,洗了洗手朝堂屋走去,出来时手里多了瓶酒。这酒顾乐乐认得,N年前爸爸的朋友出差带回来的礼物,老爸一直没舍得喝,要不是今天拿出来都忘了还有这么瓶好酒。顾乐乐一直纳闷:酒这东西放了这么长时间不过期吗?要不拆开闻闻呗。这你就不懂了,陈年佳酿,放的时间越久越香,老爸说到。哼,鬼才信呢,上面分明写着保质期五年。

顾阳是家里的长孙兼唯一的孙子,烧纸的事情自然不能少了他,顾乐乐冲他扮了个鬼脸,嘀咕道:“你人走,把手机留下。”顾阳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乐乐,你说什么,大声点。”顾乐乐屁颠屁颠的跑过去,把顾阳身上的口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咦,手机呢?”“在你床头桌子上。”“不早说,算你识相。”

听到摩托车发动的声音,奶奶急急忙忙的从屋里踱出来,“小生(顾爸的小名),一定记得跟你爸多念叨几句,乐乐今年高考,让他多保佑点。”老爸是伟大的人民教师,自然不信迷信一说,但很多用科学都解释不了的现象,只能说每一个领域都有局限性,每一个领域都博大精深着。有个传闻顾乐乐打小就听奶奶不止一遍的说过,因此印象深刻。说有个家族的祖坟上长了一棵树,前提是没有人栽过,大概是因为棺材长期处于潮湿的地下发芽所致,考虑到地点多少有点灵异的感觉,那棵树越长越茂盛,神奇的是那个家族的子孙后代也在同时期事业家庭蒸蒸日上,于是老一辈的人用过来人的经验说,这是祖宗显灵保佑,可好景不长,那棵树刚开始有自己的轮廓就面临噩耗,那个家族主事的不知听信什么消息非要砍这棵树,所有的事情就像商量好了一样变的不顺起来,最后那个家族落败的还不如从前。

母亲大人亲自吩咐,顾爸不敢怠慢,万一真显灵了呢,想当初顾阳高考的时候大哥不也这么做的嘛,甭纠结了,人民教师又怎么啦,只要咱闺女能考上重点大学,除了上刀山下火海其他的都不在话下,就迷信这一回,反正也没人知道。

说是年夜饭,鞭炮声中午一过就陆续的响了起来,一来年底大多闲着没事,早吃好饭,打牌的打牌,唠嗑的唠嗑,二来邻里乡亲都有个财迷梦,都想早点把财神迎自己家。这让顾乐乐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本故事会,故事的名字没记住,讲的是穷的就快揭不开锅的一家人和财神的故事。一年一次的上供,每家每户都想把最好的献给财神,以求来年财源滚滚。穷人家穷的只剩缸里掩着的半缸咸菜,实在是拿不出手,可不上供是对财神的大不敬,惹恼了他老人家说不定明年会更惨,这家人想了又想只好从一堆咸菜里挑一些嫩的菜心,洗净装盘放桌,摆在院子中间。家家户户上供的无非鸡鸭鱼肉,财神进了第一家,香味扑鼻,丰盛的很,第二家,同样丰盛着,可一家一户吃下来,油腻不说,更觉毫无新意。财神最后来到这一家,屋不避雨,门不掩社,但过门不入无处说理,可就是这一盘清脆爽口的菜心把心中的那股油腻感一扫而光,财神大喜,穷人第二年摆脱了穷人的命运。乡亲们不解,纷纷前来请教,于是乎第二年除夕,财神欢欢喜喜的进第一家,看到的是一盘菜心,勉勉强强,第二家,还是一盘菜心,每家每户都是菜心,站在最后一家门外,财神心想,等着本尊和你算账吧。一进家门,一大桌子的美味佳肴,其他的事也就抛之脑后,财神吃饱喝足心满意足的离开,明年又是一个丰收年。

顾乐乐想着类似这种事,你信它就灵,老话说得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放哪都是一样的。院子里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响的时候,最后一道菜也已上桌。炮竹声势很大,硝烟味也很浓烈,可这一年却是在平淡和朴实中安然度过,以至于年复一年回忆起来,只好用那些年来一笔带过碌碌无为的日子。顾乐乐用手蒙住耳朵,等待着最后几声歇斯底里的雷鸣,这种头皮发麻的爆发力不就是积攒了三年高考战场上的厮杀吗?这个世界看似错综复杂,从来复杂的还是人心。心中已有了答案,纠结也毫无意义,真正的高手是懂得活在当下的那一份早知。

顾乐乐对过年最深的记忆停留在童年,或许说对冬天最深的记忆停留在童年。雪装饰了大地,也充当孩童玩耍的工具。堆雪人打雪仗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最有趣的还是河上滑冰,也是顾乐乐最没种尝试的。她只能踮起脚掰下墙角够得着的冰凌,舔上一口,然后自我安慰和夏日里的麻油冰棍一个味道。偶尔偷喝冷水,通常是在晚饭后,然后第二天忍着肚子疼死掐食指和拇指之间她也说不上来的穴位,对天发誓对地发誓,好了之后继续对冷水垂涎三尺,果然是好了伤疤忘了疼。顾乐乐喝了一口橙汁,没加冰却感到透心的凉,不明白那时候为什么会在冬天执着于这种冰凉,就像不明白一来大姨妈就想吃冷的东西一样。老妈做菜一向偏咸,秉着咸鱼淡肉的烧菜指南更是让鱼咸的尽兴,顾乐乐喝完那口橙汁想着鱼还是少吃为好,多了小心感冒(不是有种说法是吃太咸的容易感冒吗?她也真是多虑了)。

小时候那么期待过年和吃肯定分不开。那时候吃什么都格外的香,萝卜丸子,老妈每炸好一锅,顾乐乐总会迫不及待的挑上几个金黄色的,不顾烫掉层皮的滚热狼吞虎咽。老妈总会在最后一锅炸一些煎饼,又香又脆又不粘牙,甩锅巴几条街,顾乐乐最爱这个。顾乐乐还记得一种叫皮冻的菜,爷爷还在的时候每年过年时都会冻上一盆(那时候觉得皮冻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食物,具体哪些食材顾乐乐只记得肉这一项,同样是多年以前的事情,本以为会永远记着的,现在记得的只有味道了,说不定再过些年那仅剩的味道也会忘却,连同那些人那些岁月),糯米糕也是按例蒸上一笼(这个倒不是很喜欢,糯米发酵后,顾乐乐嫌味道酸),一晃好多年再没吃过皮冻和糯米糕,老妈不会做,奶奶想也不用想。

小的时候鸡鸭鱼肉本就是菜桌上稀有的,平日里舍不得吃一直没机会凑齐这一整桌子的,在年夜饭上通通得到了满足。此时此刻,面对满桌的它的兄弟姐妹,顾乐乐似乎有一瞬间看出了它们眼中的期待‘快来吃我吧,我很美味的’,举起筷子却没有胃口,一下午的零食还在胃中留恋着不愿离开,似乎在宣战:人类的消化系统也不过如此似。刚吃下的那些也不知道是食物链中的第几层还在食道里争先恐后,就剩下这张嘴还空着,总不好连它也不放过吧,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顾乐乐想到在学校里左一口卷潮牌又一口擀面皮两份加一起才能一下午不饿或者每次打饭时必须口头备注才能管饱的场景,不明白是学校的伙食没油水还是人天生是贱骨头。

吃完年夜饭,放完烟花,再看完春晚,这一年也就成了去年。所有遗憾的被推迟的心事只好重拾信心寄托于新的一年,还好时间不紧不慢,所有人都被平等对待,左右不了昨天,明天还是可以快马加鞭。新的一年像是给顾乐乐注入了全新的动力,这股动力激活了身上坏死的骨头,组装完毕,就等着一鼓作气冲到高考结束。这或许归功于家人给予的期望和鼓励,又或许她感应到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这种感觉就好像每当升旗仪式开始,国歌响起的那一刻,热爱祖国保卫国家的使命感分分钟落在自己肩上,然后随着国歌接近尾声,那种慷慨激昂的错觉真像是灵魂出窍,真身一回来,什么思想都很难再占据大脑,于是所有热血都是一瞬间的事情,一瞬间耸立一瞬间倾塌。

顾乐乐坚信这一次她是认真的,她不是那种随便发誓或者给自己制定计划的人(此刻她显然已经失忆),席间家人所有关心祝福鼓励的话,她没有信誓旦旦的言辞却都放在了心里。高考对顾乐乐的意义不只是给家人一个交代,更是为了成全自己。她从小坚信自己和别人一定是不同的,尽管事实是世界上不可能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但顾乐乐认为的不同是:我不要过和大多数人一样的人生。在长辈们的眼中,顾乐乐一向乖巧懂事,她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不安分,向往自由,无边无际,她憧憬着外面的世界,到不如说她憧憬着她向往的那种生活(事实是她也不知道那种生活长什么样子,只是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说她就信以为真了),那时高考是她唯一的希望,自然而然被认为是通往外界的唯一桥梁,她越是向往,这根救命稻草就越有理由抓住不放。

这个年因为一大家人聚在一起过得圆满而温馨,遗憾的是终也没盼来一场大雪,很快这股遗憾也被即将到来的分别取代。兄妹俩依然是打闹拌嘴,但小时候那种天然自带的童真是一去不复返了,顾乐乐心想,就算此刻再给她一场大雪,她和顾阳也堆不出从前的雪人和从前的无忧无虑,遗憾至少能证明曾经是美好的吧,这样想来,称得上遗憾的事似乎也没有几件,这样想来,另一种遗憾又涌上心头。

大年初六,大爷一家收拾好行李这就启程,顾爸去车站送行,顾乐乐在家埋头做试卷,真希望能把这些天挥霍的时间一口气全补回来,离开学没几天了,这白花花的试卷不能让它怎么来再怎么回去,满脑子熟背的公式定律总要有用武之地,不然也没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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