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阳芷的家里没有大人。她父亲常年出差,母亲是个护士,今天刚好是夜班。

当冰冷麻木的躯体换上干燥柔软的衣服时,沈昱的情绪平复了许多。芷端了杯热牛奶给他。穿着家居服的她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温暖的气息。这气息似曾相识,曾经也有这样一个人在大雨中抱紧他;也有这样一个人在淋雨后为他递上一杯热牛奶。只是这个被沈昱称为妈妈的人早已消失,再也不会回来。

毫无征兆地,沈昱抱住眼前的女孩。没有惊慌失措的颤抖,也没有礼貌委婉地躲避,芷任由他抱着。少许的羞涩爬上她的脸,很快变成了从容。这是个纯粹的拥抱,没有一丝邪念。只是两个互相契合的灵魂相拥着取暖,修补彼此内心的残缺。

“你在想念妈妈,是吗?”芷的话一语中的。

沈昱轻轻点头。

芷慢慢推开沈昱,看着他的双眼,神情肃穆地说:“可是,你根本不明白你妈妈。”

“我……”沈昱刚想争辩,却发现自己真的无言以对。

“从始至终,她都爱的无怨无悔,无需任何人为她不值。”芷先哲一样的神情和语气深深震撼了沈昱。

“如果她真有个未了的心愿,那就是希望你们父子好好相处,彼此扶持。”

“不!”沈昱愤怒地抢白,“我不能原谅他!今天是妈妈的忌日啊!他竟然……”

芷不等他说完就用食指抵上他的嘴唇,平静地对他说:“或许他同样痛苦,痛苦到根本无法面对事实;或许他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也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释放自己的悲伤;或许他刚好与你想的相反;或许他……也爱你的妈妈。”芷停顿。沈昱显然被她的话触动了。

“妈妈一生都在等他,等他回头看自己一眼。”

“你错了。她只是爱他,这份爱与他是否回应无关。”

芷的话像一道光,穿过少年内心的重重障碍,终于抵达最柔软的那块地方。接着,照亮所有,复苏一切。

沈昱笑了,但笑着笑着又哭了。母亲一生所有的密码都被眼前的这个女孩破译。李玉兰对沈知年那份无怨无悔的爱听来心酸,但未必凄凉。这一刻,沈昱卸下他人生的第一个十字架。从此不再替母亲去怨恨父亲。

芷安抚沈昱睡下。闭上双眼的少年仍然不愿松开他紧握少女的手。静默中,她慢慢坐下。玫瑰色的夕阳余辉浸染了整个房间。

“你什么都知道,是吗?”沈昱痴痴地问。

芷用另一只手抚上少年的手,低低地叹了口气:“其实……不知道的人最幸福。”

沈昱做了个梦,说不清梦到了什么,只觉得内心平和安详。他沉溺其中,久久不愿醒来。直到沈知年那粗糙的大手按上他的额头。

“儿子,醒醒。”

这是沈知年第一次如此亲切地呼唤自己的儿子。多年来他坚持连名带姓的称呼沈昱,从不使用任何昵称。因为在他心里,沈昱首先是个独立的人,而后才是某人的儿子。可是他错了。自打懂事以来,沈昱无时无刻不渴望自己只是沈知年的儿子,而没有任何其他社会属性。因此,这一声“儿子”立即让他们濒于破裂的父子关系完好如初。

沈昱恍惚地起床。芷简单地解释:“因为你今晚不能睡在这里,所以我给你家打了电话。”说完,看沈昱神色无恙,才暗暗放下心来。

“走吧,儿子。咱们打扰人家太长时间了。”沈知年拍了拍沈昱的肩膀,手势纯熟,无可挑剔。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手是颤抖的,心是忐忑的。这个平日在商场运筹帷幄的中年男人,此时此刻真的害怕儿子会不跟自己离开,更害怕会永远失去这唯一的血脉。

沈昱顺从地跟着父亲,如两年前他顺从地跟着父亲从刚刚埋葬母亲的墓园回家。听着父亲同柯阳芷道别时沙哑的嗓音,他难过了。

“他是我的父亲,”沈昱对自己说,“就是那个给了我生命的人。”

他们父子走出来,时间已经很晚了。柯阳芷家门前的小路上一片黑暗。无边的夜色把这默默无语的两父子衬托得格外凄凉。目送他们远去的芷突然克制不住自己,大声对着沈知年喊道:“叔叔,沈昱需要你!”

听到这话,两个人同时站住。沈知年缓缓回身,意味深长地看着柯阳芷整整五秒的时间。然后,他郑重地向那个刚刚成年的女孩点了点头。

车子开到沈家楼下停稳,两人都没有急于下车。白月光洒在沈知年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沧桑感。他思虑再三,终于开口:“儿子,今天的事……”沈知年的话没说完,沈昱就淡淡地接下去:“今天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

听到这一句,沈知年先是一愣,很快如释重负地长叹了一声。借着路灯微弱的光,他轻拍儿子的肩,许久说不出话来。

沈昱推门下车,沈知年跟在儿子的身后。这是他们父子的标准姿势,总有一方不愿面对另一方。

快到门口时,沈知年再次开口:“你不想出国,就是因为这个女孩?”

“嗯。”沈昱从没想过否认。

“她是个好女孩。”沈知年若有所思地说,“真的是个好女孩。”

在其他人眼中,这便是沈昱痴恋柯阳芷的缘由了。十年前她温暖了他,十年后他回报了她。但沈昱知道,一切远比这复杂得多,也深刻得多。究竟是谁救赎谁,谁依赖谁,谁抚慰谁?他说不清。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十年前,他遇见了她;十年后,他又遇见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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