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下、霸下!”我是被吵醒的,明明我睡得挺高兴,但是水缸里忽然开始震荡,然后我就听见有人叫我,这声音听起来……好像有那么一点耳熟。

抬头看去,昨天见过的那少年正眼巴巴地趴在水缸上头喊我呢,这次就他一个人,连那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也没在边上伺候。

我懒洋洋伸了个懒腰:“找我什么事?”

“那个……”少年见我醒来,高兴坏了,手只一挥,水缸就停止了震荡,他凑近来,露一个谄媚的笑容:“我昨天问过师傅了,师傅说,霸下是龙的第六个儿子,虽然长得像龟,不过确实是龙,还帮大禹驮过三山五岳呢,后来大禹治完水就放你回了家,他还说,你常常会驮着那一堆的功绩出来显摆……怎么我瞧着,你背上什么都没有呢。”

“当然没有。”我没精打采地瞧了他一眼:“因为你说的压根就不是我。”

“啊?”少年显然大吃一惊:“杨师傅素来博学,想不到竟然还有他会弄错的东西。”

“其实也不算错,”我叹了口气:“他说的是我的六表哥,叫赑屃,长得嘛,和我挺、挺像的……”

说到“像”字,我终于悲从中来,眼圈渐渐就红了,那少年见了,忙取出一块手绢,可是看看水缸里荡漾的水,犹豫了半天,也许是觉得无处下手,只好讪讪收了回去,从边上碟子里拿了另外一样东西递过来:“别哭别哭,有话慢慢说……对了,你成天在这水缸里沉着,也没见你吃啥,杨师傅也不知道龙喜欢吃啥,我给你带了玫瑰软糕过来,你先尝尝,不合胃口我回头叫他们另做!”

我小小咬了一口,软软的,甜甜的,入口就化,于是三口两口拆吞进腹,肚子里暖烘烘的,心情也稍稍好过一点,又沉回水里去,把眼泪擦干了,这才浮上来,慢慢同他说:“我那六表哥也就是赑屃,是我舅舅东海龙王的第六个儿子,就和你那……那什么师傅说的一样,平生别无所好,就只爱驮东西;我呢,我爹是鄱阳湖龙君,膝下就我一个……”

“我爹也就生了我一个……”少年同情地看着我:“很孤单吧。”

“孤单么,是有一点儿……但是那不是重点,”我深吸了一口气:“重点是,因我长得和六表哥很像,所以从小就常被舅舅舅妈接去东海住,他们都说,我们是天生的夫妻相,这也就算了,但是最近他们忽然将我送回鄱阳湖,接着我就听到一个消息,说我爹已经在给我准备嫁妆了……”

“然后呢?”少年睁大眼睛,圆溜溜黑嗔嗔的眼珠子,映着我沮丧的面孔:“然后我就跟六表哥商量,是他离家出走,还是我离家出走……”

少年面上露出古怪的神色:“你表哥是不愿意和你成亲么?”

“嗯,他觉得成亲是个很麻烦的事,我、我也这么觉得……再说,我们俩都大眼瞪小眼都互相看了个几千年了,看也看厌了……”我略低了低头,爪子在新长出来的小鳞片上磨了磨。

“好吧,然后你就……逃婚出来了?”

“没有,”我叹了口气:“哪有这么容易呢,我说到哪儿来了来着,对了,我还在跟六表哥商量说谁离家出走比较好,可是他不喜欢动,我也不喜欢呀,好在小三儿——三儿是我表妹——她提了个建议,让我们打赌,谁输了谁就乖乖离家出走……”

“你们赌啥了?”

“三儿让我们赌翻跟头……”

少年瞧了瞧我背上壳,长长叹息一声,摸摸我头上的角说:“可怜的,你怎么这么好骗啊?”

——骗?三儿骗了我么?我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他咬咬下唇:“她不就是想看你们俩翻过去翻不过来么……话说,你翻了几个?”

“半个……”我缩了缩脖子:“但是六表哥也只翻了半个,只是他翻得比我多一点点,算是大半个,所以我输了……”

“都是翻过去就没翻过来吧……”少年像是再也忍不住,转头去,肩膀抖动了半天,再过来的时候,两个眼圈都红了,我还没哭呢,他竟然哭了——这少年怎么这么多愁善感啊,我寻思着,没有说出口。

“那后来,你就被卖进宫……卖到我手里来了么?”少年定定神,又把话题拉了回来。

“谁说我是被卖的。”我不乐意了:“我都说了,如果真有千年王八万年龟,就只有他卖你的份,没有你卖他的道理,何况我呢。”

“哦?”少年挑一挑眉,明显不信任我的样子。

“我是答应帮一个人捎信,然后进的京城,进城之后我就睡了一觉,然后听一帮子人在啰唆说我这么罕见的神物,要送进宫里去,我一寻思,我要捎的信不就是捎进宫里么,索性就让他们送我进来了——省心又省力,你说是不是?”我眼巴巴等着那少年点头说是,少年却面色一整:“你要送信给宫里哪个?”

“给皇帝。”

“谁让你捎的信?”少年面色一沉。

“一个书生,姓王。”我仔细回忆了一下:“那天我才刚刚变了人形,在鄱阳湖边上溜达,就碰了一书生,长得么,还满俊的,他一见我就说我天庭饱满,骨骼清奇,非要拉我去喝酒不可……”

“等等等等,”少年打断我:“他问过你的名字了么?”

“问过的,我一说我叫霸下他就两眼直放光——到底读书人,有见识啊。”

少年摸摸下巴:“然后他就叫你给他捎信了么?”

“哪能呢,”我一瞧这少年就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天下间除了我那表姐,哪有这么笨的,随便到大街上拉人送信(我表姐的故事,详见《柳毅传》),万一把信弄丢了可怎么好,我捺下性子,详细跟那少年说来:“他先是冲我作一长揖,然后夸我龙章凤姿,天质自然,然后又拉我去船上喝酒,又有歌舞助兴,到半酣时候,方才与我打赌……”

“又打赌?”少年眼圈又是一红,我忙抚慰他说:“别担心,这次我没赌翻跟头,他就跟我赌喝酒,我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反正我喝醉了他还醒着呢,然后我就答应了给他捎信给皇帝。”

那少年听得“皇帝”两个字,面色稍稍有异:“他叫你捎的什么信呀?”

捎的什么信……我挠挠头。话说,那事儿过去也有段时间了,我使劲想使劲想,最后也只好难为情地摊一摊手:“我……忘了。”

少年无语地看着苍天。

“怎么了?”我在他面前晃了晃爪子,稍稍有点不安:“傻了?”

“没有,”少年有气无力地回答:“我只是很同情那个差你送信的人……”

嗯,我也很同情他,我咬着手指甲想,他喝酒喝多了的时候都说的什么来着,他说他爹是状元,指望他也考上状元,结果他没考上,他爹就很沮丧地摸着他的头说,龙生九子,九子不成龙啊……

——明明龙生九子都是龙嘛,人家就是长得不怎么像而已……他爹读书把脑壳读坏了,还希望他也把脑袋读坏,这是什么样的精神……病啊。

又听少年说道:“对了,霸下这个名字叫起来真别扭,我叫你阿夏吧?”

“……也行,但是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忽然想起,怪不得昨天老觉得忘了什么事似的:“还有,你是干啥的……”

“我叫朱、朱寿,”少年眼珠一转:“威武大将军总兵官镇国公朱寿。”

看不出这少年小小年纪,竟然已经是大将军,我肃然起敬,又暗自庆幸,怎么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离家在外,有个将军照拂,总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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