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朝廷的人都在布鲁瓦,德·克莱芙夫人刚到那里,德·内穆尔先生就知道了,知道她和自己同在一地,不禁喜出望外。他总想见她,便借口探病,每天往德·克莱芙先生那里跑,可是枉费心机。德·克莱芙夫人根本不出丈夫的房间,她看到丈夫病成这样,真是心如刀绞。德·内穆尔先生见她如此伤心,又大失所望:不难判断,这种伤心会大大唤起她对德·克莱芙先生的友谊,而这种友谊又多么危险,会大大钳制她心中强烈的爱。这种想法,在一段时间使他黯然销魂;不过,德·克莱芙先生命在旦夕,又为他展现新的希望。在他看来,德·克莱芙夫人也许会自由地顺随内心的倾慕,而他在将来可能得到一连串幸福和欢乐。他不能照这样想下去了,一想就极度慌乱,又极度冲动;他要把这种想法从头脑里赶走,只怕一旦希望破灭,他就太不幸了。

这期间,医生差不多都认为,德·克莱芙先生无法医治了。在病危期间,他熬过了一个病痛之夜,到了清晨,说是想休息一下。德·克莱芙夫人独自留在身边,她看出丈夫焦躁不安,并没有休息,于是上前跪到病榻边,已是泪流满面了。德·克莱芙先生决意不向她表露内心的悲愤;然而,妻子对他精心护理,她的哀痛有时显得是真挚的,有时又似矫饰和伪诈的表象,这引起他极为痛苦、极其矛盾的心理,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了。

“为了您造成的死亡,夫人,”他对妻子说道,“您流了多少眼泪,其实,要命之人并不能引起您所表现的痛苦。我已经无力责备您了,”他继续说道,因病痛和哀痛而声音异常微弱,“不过要知道,我的死因,正是您给我造成的惨苦。您在库洛米埃向我做的表白,是一种非凡之举,但是怎么不能贯彻始终呢?如果您的品德抵御不住的话,您又何必向我披露您对德·内穆尔先生的倾慕呢?我爱您到了不惜受骗的程度,我承认这点实在感到羞愧。我真遗憾,您不该把我从虚假的安宁中拉出来,您怎么不让我呆在许多丈夫都享受的盲目的安宁中呢?那样的话,也许我终生都不知晓您爱上了德·内穆尔先生。”

他接着又说道:

“我就要死了,不过要知道,由于您的缘故,死对我才是一种解脱,正是您打消了我对您的尊重和深情之后,生活对我才是可怕的。我怎么打发生活呢?”他继续说道:“难道就同我深深爱着的。又被她残忍欺骗的人生活吗?难道要违背我的性情和我对您的深情,大吵大闹,最后分居吗?夫人,我对您的爱,远远超过您所见到的,我向您掩饰了大部分,怕自己的行为不像个做丈夫的,惹您发烦,或者多少丧失一点您的尊重。总而言之,我配得上您这颗心,再说一次,我死而无憾,既然我未能得到这颗心,就不可能再有什么期望了。永别了,夫人,终有一天,您会痛惜丧失一个既真心又合法爱您的男人;您会感到理智的人在恋爱方面所产生的忧伤,也会认识到我对您的爱和别人对您的爱的差异,须知别人向您表示爱情,仅仅为了追求令您迷恋的虚荣。”

他补充说道:

“不过,我一死,您就自由了,可以让德·内穆尔先生幸福,还不算是罪过。等到我人都不在了,还管他发生什么事情!难道我就那么脆弱,非得顾念吗?”

德·克莱芙夫人万万没有想到,丈夫对她怀疑到这种程度,她都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能想到丈夫是指责她对德·内穆尔先生的倾慕;她终于从茫然中醒悟过来:

“我,罪过!”她高声说道,“我连个念头都没有。最烙守妇道的人,也不过跟我的行为一样。我从来没有做您不希望看到的事。”

“难道您希望我看到,您同德·内穆尔先生一起过夜吗?”德·克莱芙先生轻蔑地注视她,反驳道。“噢!夫人,我说一个女人同一个男人过夜,指的是您吗?”

“不是,先生,”她也反驳道,“您指的当然不是我。我和德·内穆尔先生从未一起过夜,也从未在一起呆过。他从来没有单独会见我;我也绝不容许单独见面,听他谈话,对什么我都敢起誓。”

“不要说下去了,”德·克莱芙先生截口说道,“假誓言和真承认,也许同样令我难过。”

德·克莱芙夫人痛苦极了,泣不成声,一时答不上话来,她终于振作一下,又说道:

“您至少看我一眼,听我说两句。假如只牵涉我本人,我可以容忍这种责备;然而,这关系到您的性命啊。您就为了自爱吧,也要听我说一说:有这么多事实证明我是清白的,我就不可能说服不了您。”

“但愿您能说服我相信您是清白的!”德·克莱芙先生高声说道。“然而,您能对我说什么呢?德·内穆尔先生没有同他姐姐去库洛米埃吗?在那之前两个夜晚,他不是同您在树林边上的花园里度过的吗?”

“如果说这就是我的罪过,”她回答说,“我倒不难为自己辩白了。我绝不要求您相信我的话,但是,您总得相信您的所有仆人,问问他们就知道了,在德·内穆尔先生到库洛米埃拜访的前一天晚上,我是否去了树林边上的花园,我是不是比平常早离开两小时。”

接着,她向丈夫讲述她如何觉得花园里有人。她向他承认,她认为那人就是德·内穆尔先生。她讲得十分坦然肯定,而且,事实,哪怕有些不可思议,也极容易令人信服,因此,德·克莱芙先生基本上相信她是清白的了。

“我不知道是否就此应当相信您,”德·克莱芙先生对她说道,“我觉得命不保夕了,不愿意再看到任何令我留恋人生的事。您向我澄清,可又太迟了;不过,带着您无愧于我对您敬重的念头走了,这对我总还是一种欣慰。我请求您再给我一种安慰,让我相信您会怀念我的,让我相信如果取决于您的话,您会对我怀有您对另外一个人那样的感情。”

他还想说下去,可是一阵虚脱打断了他的话。德·克莱芙夫人赶紧派人请来医生,他们来诊断时患者几乎断气了。然而,他还弥留了几天,临终时非常从容自若。

德·克莱芙夫人悲痛欲绝,几乎失去理智了。王后关切地来看她,把她带进一所修道院,她都不晓得到了什么地方。她的姑嫂把她带回巴黎,她还是处于麻木状态,不能清晰地感到痛苦。等到渐渐有了气力面对痛苦,看到自己失去了多好的丈夫,而自己就是他的死因,自己对另一个人产生的倾慕导致他死亡。她一意识到这些,便痛恨起自己,痛恨起德·内穆尔先生来,激烈的程度简直难以描摹。

开始阶段,这位王子除了必要的礼节,不敢多表示几分关怀。他相当了解德·克莱芙夫人,知道态度过分殷勤,反而惹她讨厌;而且,从他随后了解的情况来看,他这种态度要持续很长时间。

他的一名侍从是德·克莱芙先生的那个心腹的密友,这名侍从对德·内穆尔先生说,那个心腹痛失主人后曾告诉他,德·内穆尔先生的库洛米埃之行,是德·克莱芙先生的死因。德·内穆尔先生听了这种话,感到万分诧异;不过,这情况他考虑一下之后,倒觉得一部分属实。他能判断出来,刚一出事德·克莱芙夫人的情绪如何,假如她认为丈夫的病是由妒恨引起的,她会多么远远避开他。他甚至认为,最好不要急于在她面前提起自己的名字;他觉得这样做不管多难,也要勉力为之。

他回巴黎一趟,还是忍不住去府上探望德·克莱芙夫人。仆人告诉他,谁也见不到她,来了客人,她甚至不准下人禀报。这种十分明确的指令,也许是针对这位王子而发的,免得听人提起他。德·内穆尔先生爱得太深挚,完全见不到德·克莱芙夫人的面就无法生活。这种局面绝难忍受,不管有多大困难,他也决意要设法摆脱。

德·克莱芙王妃的悲痛超出了理智的限度。丈夫对她一片深情,却因她而死,丈夫临终的形象始终不离她的脑海。她总是回顾欠丈夫的各种思情,认为自己对他爱得不深是一种罪过,就好像感情的事儿她能把握似的。她的惟一安慰,就是想到她怀念一位值得怀念的丈夫,而她的余生也只做丈夫活着会高兴见到的事情。

她多次思索,丈夫是如何知道德·内穆尔先生去过库洛米埃的,无疑是这位王子自己讲出去的,现在她觉得,是不是他讲的已无所谓了,自己完全克服并摈弃了原先对他的爱恋。然而,她一想像是他导致丈夫的死亡,就感到一阵剧痛,难过地想起丈夫临终时对她表示的担心,怕她嫁给他;不过,这种种痛苦都汇人丧夫之痛里,她就以为没有别种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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