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讲这番话的过程中,德·克莱芙先生双手托着头,心情激动万分,甚至没有想到扶起他妻子,等她住了口,他才朝她投去目光,看见她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美丽动人到了极点,他心痛如绞,都有死的念头,急忙搂住妻子,将她扶起来。

“您还是可怜可怜我吧,夫人,”他对妻子说道,“我才值得可怜呢。我一时痛不欲生,对您这样推心置腹没做出应有的反应,还要请您原谅。我觉得您的行为,比世上任何女子都更值得敬重和钦佩;但与此同时,我却是世间最不幸的男子。自从见到您的那一刻起,您就燃起我的激情,拥有了您而又遭您的冷淡,也未能把它熄灭:这种激情还在延续。我始终未能激发起您的爱,而现在却眼看着您担心对另一个人产生这种感情。夫人,让您产生这种担心的那个幸运男子,他是谁?从什么时候起,他讨您喜欢的呢?他又是如何讨您欢心的呢?他找到什么途径抵达您的心灵?我没有打动您的心,还以为这颗心是打动不了的,并以此聊以自慰。然而,我办不到的事情,另一个男人却办到了。我同时产生了作丈夫和作情人的双重嫉妒。不过,听了您这样的表白之后,作为丈夫的嫉妒就不复存在了。您的坦白态度十分高尚,完全让我放心了。甚至作为您的情人,我也得到了安慰。您对我表现出的信任和真诚,可以说是无价的:您这样敬重我,也自然相信我不会滥用您承认的事情。您做得对,夫人,我不会滥用的,我对您的爱也不会减少半分。您表现出了一位女子对丈夫的最大忠诚,也把我推向不幸。不过,夫人,事情还是有始有终,请告诉我,您要躲避的那个人是谁?”

“我恳求您,不要再问了,”她回答。“我意已决,不会告诉您的,我认为出于谨慎,也不能把姓名告诉您。”

“您丝毫也不必担心,夫人,”德·克莱芙先生又说道,“我非常了解世情,自然知道一个丈夫的声望,阻止不住别人会爱上他妻子。爱上人家妻子的人是可恨,但也没必要怨天尤人。再说一遍,夫人,我渴望知道的事情,求求您告诉我吧。”

“您再怎么逼我也没有用,”她回答,“我认为不该讲的,就能守口如瓶。我并不是因为软弱,才向您承认的:这种事实,承认比试图掩饰需要更大的勇气。”

德·内穆尔先生一句不落地听了这次谈话。德·克莱芙夫人刚才的话引起他的妒意,几乎不逊于她的丈夫。他发狂地爱着她,便以为所有人都有同样的感情。他确实有好几个情敌,但是在他的想像中还要多得多,他的头脑在胡乱琢磨,寻找德·克莱芙夫人所指的那个人。有多少回,他曾经以为她不讨厌他,但是他这种判断的依据,在此刻显得微不足道,他也就不可能想像他会激发如此强烈的爱,结果对方不得不采取异乎寻常的办法。他心情激动万分,连目睹的情景都看不明白,心里甚至不能原谅德·克莱芙先生,怪他没有把妻子隐瞒的姓名盘问出来。

平心而论,德·克莱芙先生已竭尽全力,徒然追问一阵之后,他妻子答道:

“我这样坦率,觉得您应当满意了;您不要再进一步问了,别让我后悔刚才所做的事。您就应当满足于我仍旧向您做的保证:我的一举一动绝没有流露出我的感情,而别人也从未讲过一句冒犯我的话。”

“唉!夫人,”德·克莱芙先生忽然又说道,“我真不敢相信那是您。我还记得您的肖像丢失的那天您的窘态。您给了人,夫人,那肖像对我多么珍贵,正正当当属于我,您却把它给出去了。您未能掩饰住您的感情;人家知道您爱上了,只是到目前为止,没有发生什么事,是您的品德保全了您。”

“您怎么可能还认为,”这位王妃高声说道,“我掩盖了什么呢?这件事,没有任何原因逼迫我向您承认的呀!请相信我这话吧,我付出相当大的代价,才换取我所请求的信任。我还请您相信,我绝没有把那幅肖像送给人;不错,我瞧见有人拿走,可是,我不愿意表明我看见了,怕招来别人还未敢对我讲的闲话。”

“那么,您又从哪儿看出来人家爱上您了呢?”德·克莱芙先生又问道。“人家对您有什么爱情的表示呢?”

“还是免了吧,”她答道,“别让我向您复述了:那些细节我注意到了,这就足以表明自己意志薄弱,想想实在感到羞愧。”

“您说得对,夫人,我的要求没道理。今后我每次提出这种要求,您就拒绝好了;不过,如果我再向您提出来,您也不必生气。”

这时,停留在庭园路径上的仆人,有好几名来向德·克莱芙先生禀报,说国王派了侍从来召他晚上返回巴黎。德·克莱芙先生只好动身,他对妻子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仅仅恳求她次日也回去,并恳求她相信,他虽然很伤心,但是对她仍然一片深情和敬重,对此她应当心满意足了。

这位王子走了,德·克莱芙夫人独自留下,她回顾一下自己的刚才所为,不禁惊恐万状,难以想像实有其事。她觉得自己毁了丈夫的感情和敬重,自己挖了一个深渊,永远也出不来了。她纳罕为什么会做出如此冒失的事情,觉得自己还没有明确的打算,就和盘托出了。承认这样一件事情非同寻常,她根本找不到先例,现在才看出所冒的全部风险。

可是,她转念又一想,这剂药再怎么猛烈,总归是对付德·内穆尔先生的惟一良方,她觉得自己根本不必后悔,也不算怎么太冒险。她整整想了一个晚上,思绪纷乱,又犹豫又担心,最后头脑总算恢复平静。这种忠诚的表示,给与一个受之无愧的丈夫,她甚至觉得有几分快慰,而丈夫听了她承认的事之后,态度明确,对她仍然充满无限敬意和友谊。

且说德·内穆尔先生,他听了这场深受触动的谈话,离开窃听的地点,又钻进了树林。德·克莱芙夫人关于肖像所说的话,重又给他增添活力,使他明白她所念念的正是他本人。一开始,他沉浸在喜悦中,但是这种心情没有持续多久,只因考虑到,他通过这件事得知他打动了德·克莱芙夫人的心,通过这件事他也同样深信,他永远也收不到爱的任何表示,也不可能将一个采用如此特殊办法的女人拉人风流艳事中。不过,他能迫使她走这样的极端,也不免沾沾自喜;能博得一位迥异的女子的倾慕,他也引以自豪。总而言之,他既感到百倍的幸福,又感到百倍的不幸。

夜幕突然降临,他在树林中,费了许多周折,才找到返回德·梅尔克尔夫人家的路,赶回去天已蒙蒙亮了。他在说明滞留的原因时,结结巴巴好不尴尬,极力自圆其说;当天他就和主教代理回巴黎了。

这位王子满怀激情,为自己所听到的谈话惊诧不已,结果不慎,犯了一个相当普遍的错误,就是用笼统的话语谈论他的私情,假借他人之名讲述自己的奇遇。在返回巴黎的途中,他总把话题拉到爱情上去,大肆渲染爱上一个值得爱的人儿有多快活,还谈到这种激情的奇特效果,最后按捺不住,不能把德·克莱芙夫人的行为引起他的惊讶埋在心里,也讲给主教代理听了,他没有指名道姓,也没有说他同这事毫无关系,但是他讲述时热情奔放,赞不绝口,很容易引起人怀疑:主教代理就觉得此事与这位王子有关,极力催促他招认,对他说早就知道他产生了炽烈的爱情,他不该戒备一个把平生的秘密都告诉给他的人。然而,德·内穆尔先生爱得太深沉,不能轻易承认。他对主教代理隐瞒了,尽管主教代理是他在朝廷最喜爱的人。德·内穆尔先生回答说,是一位朋友对他讲了这种奇遇,并要他答应绝不讲出去,因此,他也恳求主教代理保守秘密。主教代理保证绝不向外泄露;可是,德·内穆尔先生已经后悔对他讲得太多了。

德·克莱芙先生觐见国王时,心里还痛不欲生。古往今来,就没有丈夫对妻子怀有这样炽烈的爱,这样深挚的敬重。他刚刚了解的事情,也没有消除他这种敬意,但他觉得在此事前后,是两种性质不同的敬重。现在占据他的心思的,还是渴望猜出那个善于博取她欢心的人。德·内穆尔先生首先浮现在脑海;他被视为朝廷里最可爱的人儿。继而又想到德·吉兹骑士和圣安德烈元帅,这二人都曾打算追求她,现在还对她大献殷勤。想到最后他认定,必是这三人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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