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克莱芙夫人惊魂稍定,立刻考虑她刚才的仪态,但愿无人觉察;但是,德·吉兹骑士很快就打破她这种希望,他让她挽着手,一道走出跑马场,边走边对她说道:

“夫人,我比德·内穆尔先生更值得怜悯,我对您一直由衷地敬重,如果有冒犯之处,如果我刚才看到的情景所感到的痛苦向您流露出来,还请您原谅。我这样大胆对您讲话,既是头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死亡,至少是永远离开我再也不能生存的地方,因为,我原以为所有敢于注视您的人都像我一样不幸,现在连这点可怜的安慰都丧失了。”

德·克莱芙夫人说了几句,但是所答非所问,就好像她没有听明白德·吉兹骑士话的含义似的。换个时候,听他这样向自己表白感情,她准会感到气愤;可是在此刻,看到德·吉兹骑士发现了她对德·内穆尔先生的感情,她只感到一阵伤心。德·吉兹骑士对此深信不疑,他不禁肝肠痛断,从这天起横下一条心,永远不再考虑追求德·克莱芙夫人的爱了。然而,这种追求,本来在他看来十分艰巨又十分荣耀,一旦放弃,就必须有一种壮举来替代,占据他的整个身心。他想去夺取罗得岛,而且他早有此念,只可惜他英年早逝,但已赢得了当代最伟大的王子的美名。临终惟一的遗憾,就是未能实施这一出色计划:他已做了周密安排,确信能一举成功。

德·克莱芙夫人从跑马场出来,又去见王后,而心里还一直想着刚发生的事件。时过不久,德·内穆尔先生也到了,他换上一身华服,仿佛根本不在乎刚才骑马的事故,倒显得比平时更快活,只因他以为看见了渴望的东西,便喜形于色,越发满面春风了。他走进去时,大家都十分惊讶,纷纷询问他的状况,惟独德·克莱芙夫人仍呆在壁炉旁边,佯装没有看见他。这时,国王从一间书房出来,看见德·内穆尔先生在众人堆里,便招呼他过去,谈谈他的意外事件。德·内穆尔先生从德·克莱芙夫人面前走过时,低声对她说道:

“今天,我领受了您怜悯的表示;然而,这并不是我最应当得到的感情。”

德·克莱芙夫人早已料到,这位王子发现了她见他出事时的反应,而他这句话也让她明白她没有估计错。她这样一想,心里痛苦极了:自己竟然掩饰不住内心的情感,在德·吉兹骑士面前流露出来。还有,德·内穆尔先生也领悟了这种情感,她同样感到很痛苦;不过,这后一种不是单纯的痛苦,其中还搀杂着几分柔情。

太子妃急不可待,想知道夏斯特拉尔交给她的信的内容,她走到德·克莱芙夫人面前:

“您看看这封信吧,”太子妃对她说,“信是给德·内穆尔先生的;从种种迹象来看,写信人是他的一个情妇,正是为了她,他离开了所有的情妇。现在您若是不便看信,那就拿着,等晚上在我就寝前再送还给我,告诉我您是否认出是谁的笔迹。”

太子妃说完这番话就离开了,而德·克莱芙夫人万分惊讶和紧张,半晌未能移动位置。她的心情又焦急又慌乱,在王后宫室里呆不下去了,虽然还未到她通常告退的时间,还是离宫回府了。她拿着信的手都发抖,思想一片混乱,根本理不出头绪来,只觉得痛苦不堪,从来没有这种体验和感受。她一走进书房,就打开信,看到如下内容:

我过分爱您,就不愿意让您以为,您在我身上所看到的变化是我轻浮的表现。我要告诉您,您的不忠才是我变化的起因。说您不忠,您一定深感意外。这一点,您千方百计地向我隐瞒,我也费尽心思向您隐瞒我已了解真相;因此,您一得知我了解情况,自然会感到奇怪。我本人也很吃惊,在您面前竞未露出丝毫破绽。任何痛苦也不能与我的痛苦相比拟。我原本相信,您对我怀着炽烈的爱,我也不再向您掩饰我对您的爱。然而,就在我向您完全表露出来的时候,我却得知您欺骗了我,您爱着另外一个女人,显然您为了这个新的情妇而牺牲了我。在夺环赛跑的那天,我全然明白了,因此我没有前去观看,佯装生病,以掩饰我思想的纷乱;不过,我还真的病倒了,我的身体承受不了这样猛烈的冲击。我的病情即使开始好转了,我还是装作病得很重,以此为借口,既不见您,也不给您写信。我需要时间拿个主意,看看对您采取什么态度;我作了决定又放弃,如此反复了不知多少次,最终我认为您不配瞧见我的痛苦,决心不让您看出一丝一毫。我故意伤害您的自尊心,让您看到我的爱自行淡薄了。我想通过这种办法,减少您牺牲这份爱让我付出的代价,不愿意让您炫耀我多么爱您,得意洋洋地抬高自己的身价。我决定给您写不冷不热、不疼不痒的信,您拿给那个女人看,也让她明白我不再爱您了。我不愿意让她得意,了解我知道她战胜了我,也不愿意让她以我的绝望和谴责去扩大战果。我考虑,断绝关系对您还不算什么惩罚,在您不再爱我的时候,我若是不爱您了,也只能给您造成轻微的痛苦。我觉得必须让您爱我,才能让您体会到我饱尝的失恋的惨痛。我相信假如有什么东西能重新点燃您曾对我有过的爱情之火,那也就是让您看到我变了心,既让您看出来,又佯装向您隐瞒,就仿佛我没有勇气承认似的。我采取了这一决定,然而实行起来却很难,一重新见到您,就觉得不忍心做了!不知有多少回,我真想发泄,痛哭和责备一通;当时身体还不大好,有利于向您掩饰我慌乱和忧伤的心情。我向您隐瞒,如同您向我隐瞒一样,从中得到乐趣,也就坚持下来了;然而,我当面对您说,在信上写我爱您,做得极其勉强,不久您就看出我的感情变了,效果比我预想的快得多。您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于是抱怨起来。我试图安慰您,但是显得十分勉强,使您越发确信我不爱您了。总之,我所做的一切全是预谋的。您的心也真怪,您越看出我疏远您,就越向我靠拢。我得到了报复所带来的全部乐趣。我觉得您从来没有像这样爱过我,而我却让您看出,我不再爱您了。我有理由相信,您完全抛弃了您曾为她而离开我的那个女人。我也有理由确信,您从来没有向她提起过我;不过,您的回心转意和审慎态度,也未能弥补您的轻率。您的心由我和另一个女人分享,您欺骗了我,这就足以打消得到您的爱的欣悦,而我原本相信我值得您爱;这也足以使我下了决心:再也不见您,就让您万分惊诧去吧。

德·克莱芙夫人看完信,又反复看了几遍,但始终不知道自己读的是什么,只看明白德·内穆尔先生并不像她想像的那样爱她,他还爱别的女人,也像欺骗她一样欺骗了她们。她这样性情的女子,怀着一种炽烈的情爱,刚刚向她认为不值得爱的一个男人示爱,又为了对这男人的爱而冷落了另一个男人,现在她看到这种信,了解这种真相,该有多么痛苦啊!从来没有如此惨苦而剧烈的痛心,她觉得这是今天所发生的事件引起的,如果德·内穆尔先生以为她爱他是毫无根据的,那么她也绝不去关心他爱上另一个女人。然而,她这是自己误解了;她觉得极难容忍的这种痛苦,其实就是嫉妒,以及伴随嫉妒的深恶痛绝。她从这封信看出,德·内穆尔先生早就有这种风流事了。她认为写这封信的女子德才兼备,是值得爱的;她觉得这女子比她勇气大,也羡慕这女子向德·内穆尔先生掩饰感情的魄力。她从信的结尾看出这女子自以为得到他的爱,便联想道,这位王子表现出来并深深打动她的谨慎态度,也许仅仅是他怕得罪这女子,是对这女子痴情的表现。总之,她想的全是可能增添她的痛苦和绝望的情况。她多么需要反躬自省啊!她多么需要仔细考虑母亲对她的告诫啊!她多么后悔,自己本该不顾丈夫的劝说,坚持脱离社交界,本该遵照自己的想法,向丈夫承认自己对德·内穆尔先生的倾慕!她觉得自己的这种感情,宁可告诉丈夫,也不能让另一个男人看出来:她了解丈夫心地善良,会用心保守秘密的;而另外那个男人欺骗她,不配她这种感情,也许会把她当作牺牲品,只为傲慢和虚荣才求得她的爱。总而言之,她觉得可能降临的所有灾难、可能面临的各种绝境,都比不上让德·内穆尔先生看出她爱他,同时她又知道他爱另一个女人。至少她还有一种想法可以自慰:了解真相之后,她无需再为自己担心了,自己完全能从对这位王子的倾慕中摆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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