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毕程家,大厅令人惊异的一幕出现在我眼前,原来大厅上一张大餐桌已经撤去,几个房间里的长、短沙发和凳子都搬到了大厅,一张接着一张的位置上都坐满了人,并围成一个圆圈,我所要见到的的人这时全有了他们的出处和下落。厅正中的茶几前坐的是主人毕程,右边是任吉岗,左边是申副总、申老弟和那个管账务的孙女士,在他们的对面是新桥批发行的白老板和两位店员,依次是毕程的妻子崔爱英、黄桂丽和我那失踪多日的好友邢守民,再是毕程的大儿子、女儿和女婿。大家正襟危坐成一溜圈。

我走进去时,任吉岗一时并没看见我。坐在圆圈正中的任吉岗手握一杆圆珠笔,正神情贯注在一份空白的合同书上运笔书写,所以他没发现我的到来。而其他看到我的人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哇”地一声惊叫起来。我的突然出现显然是这些惊叫的人所没估计到的。他们一定以为此刻我正在往上海去的高速路上跑呢!而且是离他们越来越远。当任吉岗和黄桂丽回来后,一定向他通报了我已离开的利好消息,他们已经可以十二万分放心地做他们现在正想要做的事了。可我却奇迹般又出现在他们面前。这时的我的确不啻于一个妖怪,更像一个隐身现形的魔头,又仿佛一个驱赶不走的从天而降的天神。

就在他们举座皆惊,神情甫定的一瞬间,我这个怪魔以一种天才的敏捷,像狐狸一样狡猾的迅雷不及掩耳快步冲上前去,一把扑向正在签写合同的任吉岗的位置上,抓住那份签写一半的合同书。待任吉岗反应过来眼前发生的一切时,他一脸惊慌地盯着我,然后整个人像一团糨糊瘫在了座位上,愣着双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我拿到了合同书即退了出来,我站到大厅中间,把那份合同向空中飘扬像在宣判死刑犯的法官向在座的人宣判:这就是你们这些所谓的商人的阴谋和为什么要千方百计甩开我的证据!现在你们还有什么话对我说?

客厅上没人可以回答我,也没人拥上前来争夺我手中的合同。

这时,任吉岗终于从惊愣中醒过神来,禁不住“哇哟”大叫一声,毫无血色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看着我目瞪口呆。我敢说,此时这世界上所有的豪胆和雄心,随着任吉岗这一惊叫声都退却倒下而黯然无光。任吉岗强作镇定后说,你这个活鬼!你这个魔神仔——你不是坐上海的车走了吗?我和黄桂丽明明亲眼看到你上车走的啊!你怎么又回来了呢?……

你和黄桂丽不也要去徐州了吗,我明明给你们买了车票了啊!我反唇相讥他:怎么会坐在这里签订合同了?我说着,把那份合同一撕两半,那垫写其中的幽蓝幽蓝的复写纸从我手中飘落,像两只蓝色的蝴蝶在空中飘舞,十分醒目,十分耀眼,也让我格外的开心,它们似乎在拷问着在座的每一个人的灵魂

接之,我又把撕成两半的合同书拼在一起,然后再一次像一位法官在刑场上宣读一份死刑判决书那样一字一板地宣读:

甲方:新桥镇水产批发行白丕(供货方);

乙方:任吉岗、申清源、申清泉、孙彩媚、毕程、邢守民、黄桂丽(需货方);

现甲乙双方签订陆拾万斤咸鸭蛋购销合同,每市斤人民币伍元,总价人民币大写叁佰万元正;乙方在本合同签订三天之内预付给甲方货物百分之六十的预付货金:壹佰捌拾万元正;甲方在收到乙方预付金后在五天之内开始向乙方发货,甲方负责人工、包装、装运、运输至滨河市二号码头港口,运输工具用火车或船运由甲方自行选择。货到乙方指定地,乙方付清全部货款;……

下面省略处是因为我的到来任吉岗没能写完,我念到这里,拿眼看着任吉岗,说:这下,你还有什么话说?

任吉岗垂下了头,翻着白眼哑口无言对着我。

我又说,前天不是说供货方每斤咸鸭蛋提价五角钱,现在你们和白老板定的怎么仍是原先的五元成交价呢?我又转对正在喘着粗气的侨港方三个人,责问他们,申副总,你们怎么和任吉岗、毕程、邢守民变成了同一个购货方了呢?你不觉得这有些滑稽吗?我没有当场戳穿他们七个人串通一起,沆瀣一气背后隐藏的秘密勾当。因为我无法确定他们这样做是出于哪一种目的。

申副总也懊丧地垂下头,他已经没有上午在旅馆的那种趾高气扬和傲慢了,也许他已经历过上午和我的较量,已知道我不是个好惹的货。但我分明看到他的臂膀贴一块黑青色的中草膏药,我估计那是治疗烫伤一类的膏药,这是出自我上午那瓶开水的杰作。只不过他身上涂抹的位置还不够大,给他的记性还不够深刻,他才会在事件发生过去还不到六个小时,又坐在这里和新桥的白老板签立合同。现在他见到我,大概发现阴谋再次败落,而且是一个不好对付的我,他深叹了一口气表示着无奈,同时,也在向我说明他不想在这样的场合又和我再来一场剑拔弩张的厮杀。不过他强作精神,点燃一根烟,重重地吸了一口,以此来掩饰他见到我后的惊躁不安。

毕程也是一脸土色,心神不定又故作镇静地坐在他的位置上,和申副总一样都一言不发。倒是他老婆崔爱英在大惊失色中对我说道,你千万不要在这里再闹了,我求你看在我们都是同乡的面子上,别闹得左邻右舍都知道,说我们在欺负老乡的来客,那我们一家人以后还怎样在这里做人、生活。有什么天大的事,你坐下来我们慢慢地谈,只要不闹,我叫他们分给你应该得到的那一份……

我说,你现在懂得我们是同乡了?但有一点你说错了,不是我想闹,而是你们做得太过分了,为了甩掉我这个第一介绍人,你们可谓是对我不择手段费尽心机。我是被迫做出我的反击,没听说过不平则鸣吗?我今天重踏进你家,不是要你们来施舍的,我是想亲眼看看你们在金钱面前是如何的卑鄙和无耻。在金钱面前,什么乡情?什么道义?什么诚信和羞耻?都可以不要了!……

崔爱英被我指责着一脸愧红,然后低下头没再出声。我像只好斗的公鸡,指着毕程说,你老兄演的这出戏现在该是收场的时候了。你上午那副江湖老大的气派这时候怎么就不见了。你不是要去派出所找人来抓我吗?现在你在派出所当警察的女婿就在这里,让他出来评评理,看天下有做成了生意后把介绍人一脚踢开的道理吗?如果你还嫌不够丢脸,我可以和你到你们镇上或公安分局或你们县政府去。当然我也可以立即打电话给侨港公司的洪总裁,让我向他们剥开你们一个个的无耻和居心叵测的画皮!

毕程依然倚坐在座位上,但他仍然保持一言不发。他那个有点憨气、穿着警服的女婿同样不吱一声。原因很简单,我手上那撕成两半的合同以一种无可辩驳的铁证,叫他们无言以对,哑然失语。什么叫正可压邪?在这里,在这种特殊的场景,在我孤立无援而面对的这群强大于我数倍的“强敌”面前,依然显现出其威力。

见他们在我这个道义审判者面前,一个个突然失语。我没再对他们继续我的审判。我转对一直一言不发的邢守民说,你的临泽湖之行去的真是时候,你叫我在这里等你的电话——静候你的佳音。可我等啊等,我等个屁呀!我?你的手机自始至终都关机。你把我当二百五耍呀!现在也让我来戳穿你吧。我敢说,你没有去临泽湖,甚至什么地方都没有去。你是按照他们实施的要把我甩掉的计谋,故意躲开我,看我能不能因为你的离去而知趣地离开,好让你们独吞我的一份劳动所得。我现在总算明白,一个相交多年的朋友,就因为一笔有利可图的生意,他是可以出卖朋友的。什么仁义,友情,道德,在金钱面前黯然失色,都有可以抛开和出卖。你今天能坐在这里,你这一次卖友求利的表演确实很精彩。但你忘了你死去的父亲那棺木还没有彻底腐烂,你这次在这儿赚到这么多的一笔钱回家还可以为他做一回圆满的功德。不过,我必须提醒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你还有一个年近八旬的老母亲,她总有老去的那一天,你就等着有更多像我这样的傻瓜去为你全盘操办丧事吧!……

我这席十分刻薄和尖刻的话当然只有我和邢守民才能知道其中的含义,如果没有经过我的解释他们只能是鸡听鸭讲,但我这席话确实切入了邢守民的软肋,他被我抢白得羞愧得无地自容。一个人原本的面目只要被人撕去了真实的面纱,有时就显得一文不值了。我想,这时的邢守民一定在回想起多年之前他父亲过世没人上他家帮忙治丧的悲凉景象,是谁帮忙了他才挽回了那失体失面的情景。人是不能过河拆桥的,更不能好了伤疤忘了伤。我有恩于人,不图人家的恩报,但我也不容人家对我恩将仇报。这是一个人做人的基本原则。

邢守民一定感到我的话中之话,在好一阵低眉下眼后,才结结巴巴地说,甩开你,这可不是我的主意,是——邢守民把脸转对任吉岗和毕程。

我不想把矛头对准他们俩了。我再次转对侨港申副总三人,我说,你们以为我不懂呀?从你们今天重新签订的这份合同看,我能判断出,你们身为侨港公司出来办差的职员,吃公司用公司,但在利益驱动下,你们摇身一变,又变成是供货方,与原来的购销方——我们甲方互相勾结,成了供货方,然后再和你们自己的公司另外签订一份真正的需方合同,把你们供来的货再卖给你们的公司骗过你们的洪老总,你们三人从中牟利。这种自己当运动员又当裁判“损公利已”,“监守自盗”的行为,才是你们拼力甩掉我的真正意图。因为我是你们洪老总外甥的老同学,你怕你们想狠狠赚你们公司一把的不良行为被我发现。说实话,我现在感到,和你们这种“养老鼠咬布袋”的人在一起经商,我感到耻辱。

现在我们也腾出一个份额的钱给你,可以吗?申副总把声音压得很低。

我说,你们这种施舍来得太迟了。我已从你们的行为看出你们的奸诈和虚伪,我不屑与你们为伍。

这时,任吉岗向我走了过来,伸手把我拥到一边,悄声对我说,事已至此,想瞒也瞒不过你的火眼金睁了,我们到外边,我俩好好谈谈。

我被他拥出后面屋外,在一僻静无人处,任吉岗说,许老弟,你真的挺厉害,我做梦都没想到你会从天而降。对你说实话,遇上你,是我和别人打交道经商遇上的第一个真正的对手,也是我在外经商施展计谋的第一次失败,我算服了你这个活鬼了。不过,我会在你身上巧施“调虎离山”之计,也是出于无奈。刚才我们重新签订的合同在你手上,你也看到了,现在我们是和申副总联合起来与新桥的白老板做。

你们怎样做,我原来都不会去阻挠。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只要你们做的合情合理。我问任吉岗,你们让我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要甩开我?

这得让我来对你解释几句。任吉岗说,这宗生意的价格你也明白。侨港给你的复印件上标明终止价是九元,这是侨港与外商定的价格。他们给我们的价位是七元,他们公司赚二元,六十万斤,他们公司赚一百二十万元,他们所赚的这一百二十万与我们无关。我们要赚的是七元至五元之间这个差价。其中的二元,侨港申副总要与我们平分,各自得一元,六十万斤是一百二十万元。侨港三人分得六十万元,我们五人分得六十万元。

你说的太复杂了。我纠正任吉岗说,你的话我听懂了,这个生意的价格分成三个阶梯:第一个阶梯是侨港的,第二个阶梯是我们的,第三阶梯是新桥的。前后二个阶梯与我们无关。第二个阶梯才是我们费尽心力要赚的。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任吉岗说,我读书少,不懂得像你这样用阶梯来说明。任吉岗说,当申副总摸清新桥本地只要五元的价格后,他不愿给我们七元的价格。申副总说如果跟我们定七元的价格,只有让他们三人掺和进来做,他们才会跟我们定七元的价格。说白了,他们要拿一斤一元钱的回扣。否则,他们不和我们做,他们直接和新桥白老板做,白老板这儿每斤只要五元,他们侨港三人没通过我们赚到钱,他们何必和我们做呢?这几天,我避开你和申副总几经商议,最后就按他的方案办,他们给我们七元的价位,只付我们六元的钱。但我们要和他们再重新定立一份七元钱的合同和成交后的发票,好让他们回侨港公司报账。就是刚才被你识破所说的那样回去骗他们的老总,他们从中牟利。

我插上说,就是要你们签订合同为他们做假账。

这是现时生意场上的潜规则。任吉岗解释说,给他们再定一份合同再开一张发票,我们能顺利做成这笔生意,赚六十万万元。如此好处,我就是给他们开一百张合同和发票,我任吉岗都干。反正他们拿去的又不是我们的钱,他们拿的是他们侨港公司的钱,只不过有点不光明正大而已。任吉岗继续说,这个六元的价就是我们第一次你也参与订合同的价位。问题是他们赚走的那六十万元的回扣,就像你刚才说申副总的,是损公利己的,要是被侨港的洪总裁发现肯定会炒他们的鱿鱼。所以,他们要求我们务心为他们绝对保密。而有你在他们身边晃,他们就不敢做。

为什么?我说,难道我身上有禽流感病毒?

洪总裁是你老同学的舅舅。这个生意又是你老同学搭的桥,牵的钱。任吉岗直截了当地说,有你在场,申副总就觉得不好操作。因为你知道内情后,这种事是很难保密的,他们担心你迟早会在你的老同学面前吐露真相。你又不是不知道,侨港公司挂的牌子是大,但说到底,它还是私人开的公司。他们赚的就是赚洪总裁私人的钱,也就是说,他们是挖洪总裁的墙角。然而,六十万元啊!三个人每人能分到二十万元,谁看了能不动心?他们想做,又要做得万无一失。而你在这里成了他们的一大障碍。

所以申副总才会一再要绕开我?我说。

对!就是这个道理。任吉岗说。三个人有六十万元赚的机会,换作是你,你也不会放过。这点,请你也能理解他们。

我是那样口无遮拦的人吗?我说,你和黄桂丽在旅馆搞到一起,我发现了我对谁说过一个字了?

任吉岗笑了笑说,你发现我和黄桂丽搞到一起了?

当然。我说,我没发现,这种事我敢对你说?

你还挺眼尖的。任吉岗一点都不觉得尴尬,他坦然地说,其实两个年龄相仿的男女出外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不过,黄桂丽和我出来就是要白送我玩的,前提是我要带她做成这笔生意,让她赚几个钱。我呢?说心里话,能有一个女人陪着我在外面风流几天,我也是求之不得的。我自从和毕程一起跌倒后,经济一蹶不振,就再也没有这样风流过了。她想钱,而我想有女人玩。我们之间是一种交易。这点,你既然发现了,也就为我保密。男女这种事,不怕人知道,就怕当场被人看到。

我还不至于糊涂到不懂得分清什么话可说,什么话不能说。我说,像邢守民和崔爱英在这里也搞到一坨,我不也假装不知道。

他们是旧情复燃。任吉岗对我说,我和毕程是因为做燃料生意才成为好朋友的。毕程出事后进牢,毕程在监狱的所有用度都是由我负责。邢守民和我不同,他和崔爱英早就是中学时代的恋人。崔爱英嫁给毕程后,邢守民和崔爱英还一直保持着情人关系。毕程进监狱后,邢守民是用镶牙的钱,负责崔爱英和她一家人的开销。三年时间,邢守民把崔爱英的家当作是他的第二个家,这在你们老家青佛县城是个公开的秘密,毕家人和黄桂棠都知道,毕程出狱后也知道。但毕程从没有对邢守民和崔爱英发作过,因为毕程认为邢守民在他落难时还是有恩于他家的。他们这种关系一直到毕程北迁才结束。这次,当邢守民从你这里获得有这笔咸鸭蛋的生意,他格外的高兴,邢守民对我说,他这次无论如何要到这里来看看。第一当然是来看看多年不见的崔爱英这个老情人,第二是趁机也赚点钱。邢守民是抱着这两个心态来苏北的。邢守民对这个生意做不做成并不是太在意。这只花蝴蝶真正的心思在崔爱英身上,邢守民和崔爱英来后会旧情复燃是在我的意料之中,也在他的老婆黄桂棠的意料之中。所以,你为他们保不保密,意义都不大。

任吉岗继续说,对申副总三人和我们赚到的六十万元保密才是问题的关键。因为你是知情者。只要你不对你老同学道出这宗生意的真相。我现在可以很负责任地向说保证,这批六十万斤的咸鸭蛋做成,你应得的一份钱,我会如数地分给你。

我说,我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任吉岗问我,你有银行卡吗?

我说,我只有一个工资卡,但我这次出来没有带。

这样吧。任吉岗说,你饶过我们大家。为申副总他们保守这份秘密。我回家后把这次你该分得的一十二万元送到你手上——任吉岗补充说,我们这一方是毕程、邢守民、黄桂丽,还有你和我总共是五个人,我们赚的份额是六十万,五人平分每人十二万。我说,这要让我再仔细想想。

我对能否分得这十二万元已经没有刚来时那样的兴趣,那样的豪情满怀了。我只求别人能公正地对待我。再有,就是做人的尊严。我知道,跟这些时刻都在费尽诡术的人搅和在一起,我不是他们真正的对手,因为从骨子里来说,我和他们不是一路的人。

象棋上有句术语叫“回马输三分”。我这次虽然没中任吉岗的“调虎离山”之计,我是在十分不利的困境下采用了回马术侥幸转败为胜。但说到底,我还是先输去了三分,或者五分,或者全盘归输。我只能见好收场,把与侨港和任吉岗有关的这些证据捏在手上。

我果断地再杀它个回马枪——悬崖勒马,到此为止!至于任吉岗能否兑现承诺给我送来十二万元,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已失去刚来时的那份热情了。再说,学校不久将要开学,我的四十多名学生正等着我这个班主任回去报名呢,我应该立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不想再跟这帮心术不正的家伙扯,我得马上返回老家去。

2005年11月9日改稿于湖南·长沙·三湘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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