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有生见王井海没能说出考证和出处,就说,“现在我给你讲一个与这事有关的故事。”

——我的家父是个民间诗人,他在世时曾写过二百多首古体格律诗,并编成《青佛城诗咏》和《乡间恋情诗》两册,用民间木刻出版,现有两册木刻版留世,在县图书馆的馆藏里可以找到。《青佛城诗咏》出版时,我正在上大四。我父亲送给我三本保存。我通读过一遍该诗集,认为家父的诗文都很不错,其中有一篇叫《附朱子题青佛十景》。因为是附朱子题十景,每景有一首,该篇诗文共有十首。因为朱熹是南宋大文人和大理学家,其文章和理学思想影响了后世许多朝代。对于朱熹为青佛县题过十景的诗文,必然引起我特别的关注。我因此特地去大学图书馆和市历史博物院及市图书馆,查找了与朱熹有关的书籍和历史文献,就是找不到朱熹有题写青佛十景的诗文记载。因此,我对朱熹有没有题青佛县十景存满疑惑。后来,我回家后曾为此专门问过我父亲。我说,朱熹题青佛城十景,你的根据是从哪来的,我父亲说,他是根据明嘉靖版的《青佛县志》中记载来的,县图书馆的史志专藏馆和县档案馆藏都有这本嘉靖版的县志。于是我又找来两个馆藏本的县志。我翻遍这两本古县志,就是没能找到朱熹题十景的原文,而是只有记载朱熹年轻时曾在青佛县邻县的银城做过一年的县主簿,闲暇来过青佛城游历而为青佛城题写了十景。我对此存有怀疑。因为当时的朱熹还未成名,也就是当时的朱熹还不是后来的朱文公,只是一个县主簿,即使朱熹真的来过青佛县,为青佛县题十景,在当时也不可能被重视而留传在县志里。况且,县志没有南宋的原文,十景是相隔四百多年的后人明嘉靖的县令编纂的,编纂该县志的,是当时明朝的县令庄成所编。我又查阅了有关史料,查知庄县令是明朝进士出身,江苏人氏,喜读诗文,更喜舞文弄墨做诗。我用县志上他写的诗文与朱熹的原诗做了比较,最后发现其诗文的风格是出自庄县令一人的手笔。也就是说,明朝的庄县令为了提高自己的品位,和他修编这本县志的品位,冒用在明朝已是家喻户晓的南宋大学者、大理学家的朱熹的名字,进行“伪作”朱子题青佛城十景。我对我父亲提出了我的存疑和见解。后来他也同意我的观点。我父亲说,这种伪作也有可能,因为朱熹题这十景,最早的出处是从这本嘉靖版的《青佛县志》开始的,此前所有典籍都没有任何的文字记载。而在明时朱熹已是名扬天下的大学者。程朱理学更是明、清时期朝廷统治阶级作为治国和治学的正统大纲。一个明朝的县令把自己的题十景伪作成朱子的“大作”,把自己的所谓附诗与朱子编在一起,以此博取诗名和文名,这在古代是大有人在。而我们后人都被这种欺世之作所骗而全然不知。但作为今人,要想推翻距今已四百多年明嘉靖编纂的县志,已成事实的青佛十景,是不可能的。即使知道是伪作,但已在青佛县深入人心,人们也只能以讹传讹,说本县之十景是出自朱熹所题,作为县民不也是一份荣耀和光彩。我会选用朱子的题十景来咏诗,不就是看重它是朱子所题。我父亲还特地嘱咐我,你这种发现千万不要对别人提起,更不能去写这方面的辩证文章发表。那会遭到全青佛人对你的不解和攻讦,会说你不知好歹和天高地厚,是把胳膊肘往外拐。我父亲还语重心长地说,就是你把这事烂在肚子里,也不能向世人吐一个字。以后,我再也不写一个字与青佛县十景有关的诗文就是。现在已经刊印的就让它去自欺欺人了。我听从了我父亲所嘱,此后,我从没对人重提我这个考证,也从不写与县十景有关的文章。因为它确实还关乎一个县的声望和名声。我就把自己这种发现和考证烂在肚子里。后来我大学毕业分配回青佛县工作,一直干到现在副县长这个职位,我当然更不会去捅这种有损本县名望的事。在我心里我还真感谢当年我父亲对我的嘱咐。要是我当时凭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把我对县十景存伪的发现写成文章发表,就可能没有我后来在青佛县的仕途。因为谁有把一个不爱乡,并诋毁本县声誉的人,提拔到这个县主管文教卫的领导岗位上呢?不过,我工作这三十多年来,我对县十景是否朱朱熹所题还是存在心里,我还从多方面的史料和典籍,去寻找它系朱熹所题的佐证。但至今我一直没找到比明朝嘉靖更早的有关资料。当我读到你写的这篇《初赏朱熹题青佛十景》,我颇为惊喜,以为你在博物馆找到新的资料,能把我心中对县十景是伪作,是伪造朱熹之名这个死结解开。只要有人能找出新的史料,我宁可承认三十多年前我对县十景是朱熹所题的怀疑是我的年少无知,是对县志历史的一个亵渎。

邹有生说完把目光转对王井海,说,“所以,我叫你立刻到我这里来,就是想你能有新的发现?”

“哪能呢?我哪能有什么新发现?”王井海对邹有生的长谈感到十分惊讶,王井海深叹了一口气说,“你还看过嘉靖版的旧县志,我连新县志都没去查看过。我只相信在人们口口相传的传说,依此就把它写成文字了。再说,我写的是一篇歌颂本县的散文,又不是什么考古论文。”王井海在这里说的是大实话,他对邹有生上面所谈的虽然略感惊异,对他治学的态度也感到钦佩,但在王井海的心目中,却也认为邹有生考究十景是不是朱熹所题感到有点迂腐,太过认真。既然是几百年前的旧县志所载,也已成为青佛人的共识,那何必再去考究它出处的真伪。那是费心费时的事,是出力又讨好的事。在王井海心里觉得,只要这十景的内容好才是关键。比如,其中的第一景是“寺光云烟”,所表现的是青佛城的观音寺因在城东山边,观音寺四周树森林茂,当每日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木照在寺庙东角,驱散山林的雾海而出现一种特殊的寺庙自然景观,因此被前人题为“寺光云海”。这多富有诗意和妙美啊!而第二景叫“青翁倒影”表现的是青佛城古渡摆船的船翁,景里不写老翁,却把老翁叫做青翁,其意是船翁摆船过渡时把身影投进青佛江产生的倒影,在粼粼波光倒影下连老翁都变成“青翁”了因而得名。如此醉人的景象,可见题景的古人是深谙诗情画意的,也是写景的大手笔。如若不是朱熹所题,就算是像邹有生所说的是明嘉靖县令修志的“伪作”,也可见该县令识景懂物的不同凡俗。再说,这是古人修的县志,是正县令的手笔,你邹有生是一个四百多年后的“副县令”,你也没资格对其评头论足啊。看来,邹有生还不如他那过世多年的老父亲哩!虽然他没见过邹有生的父亲,但他从刚才邹有生的长谈话语里,认为邹老头子对邹有生的那席嘱咐还是颇有道理和见识的。现在的人为了本地招商引资,旅游资源的开发利用和经济利益,连《水浒传》中的潘金莲、西门庆是属哪个县人,好几个地方都在为争夺归属地而大打口水仗。不都是为了本县本地的名人效应吗?青佛县有现成的朱熹所题的十景,是青佛县的一笔财富也是青佛县的骄傲。我们不仅不要去怀疑它的真伪,还要花大气力去宣传它,使之成为青佛城一块旅游资源和招商引资的金色招牌。王井海口里没对邹有生说出来,心里却是这么想的。他甚至为自己能在宣传这十景写的这篇《初赏朱熹题青佛十景》感到欣慰。

邹有生刚才对王井海说起三十年前他和其父的长谈,意在对王井海在考古治学方面要有严谨的科学态度有某种启发,他根本没想到王井海心里想的却跟他不一样。他对王井海说道:“你是县博物馆的馆长,身上具备的历史知识和严谨的治学精神要比普通的人更多更强。我们现在把这十景是否朱子所题抛开。但我今天叫你来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就是你那篇文章中还存在有一个问题,我必须给你提出来。”

“什么问题?”王井海望着邹有生反问。

“你在文中提到我们青佛县城新开发的青佛江畔‘新潭湖’景的面积,也出现了谬误。”

“谬误在何处?”王井海不解地问。

“我问你,我们青佛县全县面积是多少?”

“这个?——这个我还真没认真考证过。”王井海对邹有生这个突然提问有些措手不及,但他确实不知道本县县域面积有多少。

“我省的省域面积呢?”

“这……这我就更没去关注过。”王井海说着,哑着一张大口。

“你写的文章称‘新潭湖’的面积是多少?”

“十多万平方公里。”

“没错?”

“没有错,肯定没有错。”王井海斩钉截铁地说。“我在文章里是这样写的。”

“这个人工湖的面积你的根据从哪儿来的。”邹有生紧追着问。

“我们不是每天都生活在这个扩建后的人工湖边,其湖水淹去了几个村子,就像一个大水库。我在写那篇初赏文章时,为了表现八百年后被朱熹题写过的青佛十景的今天景象,我心里想偌大的青佛江畔一个人工大水湖的面积应该有十多万平方公里吧。”

“好的,好的。现在让我来给你上一堂地理常识课吧。”邹有生故意逗王井海玩,还真逗出他的这番贻笑大方的话,心里直想笑。邹有生说,“你一个博物馆长,连这种必须要掌握的知识都是在屋里想当然,依葫芦画瓢。然而却画出让朱子在地下都会笑掉大牙的大笑话。我不懂你进博物馆这么些年是怎么样过来的,又是怎样来抓业务的。”王井海对邹有生的批评脸上发起了烧。

“现在让我来告诉你吧——我省的面积约十二万平方公里;而我县的面积是三千零六十平方公里。”邹有生说,“而你在你的文章里写县城围湖的面积是十多万平方公里——就是说我们县这个人工围建的新潭湖的面积能装进一个省。这有可能吗?我国最大的淡水湖鄱阳湖面积也才三千五百多平方公里,而一个由一条县内小江靠筑坝抬高水位而修成的人工湖,比鄱阳湖大三十倍的湖区面积这有可能吗?稍微有点地理常识的人一看到你这篇文章,就会感到写文章的人是多么的无知和十分的幼稚可笑。因此会对你的无知而对你这篇文章产生反感。其实,现在我们青佛县城这个人工新潭湖,总面积也不过二平方公里。可在你笔下却写成十多万平方公里,能把一个省吞进肚子里去——这是多么的贻笑大方啊!你犯的是一个常识性的错误。看是小错,实为一个天大的错误。这篇文章虽然是刊登在县刊上,但白字黑字已经无法改变,留下一个谬误和污点,永远定格在那里。将来青佛县的后人们,如果翻读到你这篇文章,一定会为我们二十一世纪的青佛县人写的这种谬误文章取笑我们。”邹有生好不客气批评完王井海后,感慨道,“文章千古事,千万马虎不得呀。”

王井海面对邹有生的批评哑口无言,羞愧得满脸烧红,就差屋里没有一条地缝可钻进去了。这时,邹有生好像又想到了什么,皱了一下眉又说,“你也知道我已经要离休了,但有一事压在我心里多年,我没对说,但我总感觉,在我要离休这个时候,我才把这事拿出来问问你——当年,你还在乡村教书,你为了调进刚组建的县博物馆,你亲自拿给我看的那篇《花姑娘醉酒》的民间故事,究竟是不是你自个创作的?”

对邹有生的提问,王井海心里一阵紧束。这要让他怎么说呢?那篇民间故事是由他亲手撰写的。不过它是由一篇别人写的发表在外省的一本戏剧内部交流刊物上的《村姑醉酒戏老板》的剧本改写的。其内容、故事、情节、细节和人物构造都是从那篇戏剧上取来的,只是经过了自己巧妙的移花接木,改头换面和张冠李戴,把人家的戏剧形式改用民间故事的形式“二度表现”改写成《花姑娘醉酒》。当年改写完毕,他投给了省外一家正式出版发行的通俗文艺刊物,竟然发表了出来。那时,他一心一意要离开拿粉笔的教师队伍,县里刚好正在组建博物馆,向全县公开招聘能写会文的这方面人才。他便带着这本刊有《花姑娘醉酒》的刊物登门拜访了邹有生副县长。正因为这篇民间故事帮了他的忙。因为在几十位应聘竟争对手里,只有他一个人在省级正式刊物上发表过作品。时任分管文教卫的邹副县长选出的第一位进博物馆的当然是他了。现在时隔十多年,这事连王井海自己都忘了,邹有生却在此时提出来,难道邹有生发现了这篇虽不能叫抄袭(因为原作是戏剧剧本,而他改写成的是民间故事),但内容上乃存在有剽窃嫌疑的作品的问题?不可能吧——邹有生阅读面哪有那么广,连不是正式刊物的外省内部交流的下三流剧本他也看,王井海难于相信,心存一点侥幸心理回答说,“那篇《花姑娘醉酒》当然是我创作的。难道你连这也不相信?我当年还写了许多小说,只是没有发表,现在手稿还藏放在我的书柜里呢。”

“是不是你自己生的小孩,你心中有数。”邹有生没有立即批驳他,邹有生转身进了书房,一会儿时间,邹有生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本封面和纸张都有些发黄的《民间演唱剧本小集》扔在茶几上,说,“我是在你已经招聘进博物馆后才看到这本戏剧小集的。里面那篇《村姑醉酒戏老板》的人物、故事、情节、细节和戏剧矛盾冲突和你那篇《花姑娘醉酒》如出一辙,只不过地名、人名、对话和场地做了改动。但故事情节基本是相同的。但有一点,我必须指出,这本戏剧小集是西南一个偏远小县出版的内部交流刊物。我分管文教卫宣传口的,人家都会寄到县宣传部来。我当时查对了一下,发现这本戏剧小集子出版的时间要比你那篇发表的时间早整整一年。我不知道你是在什么地方看到这本集子,但你用民间故事的形式改写人家的原创剧本作品,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说重一点,就是你剽窃了人家的借口,剽窃人家的创作成果,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王井海一下子就瘫软了身子,双手不住在打颤。他不敢去碰触一下这本集子。因为他对这本集子是太熟悉不够了。当年,他的表哥在县剧团里拉二胡。一次很偶然的机会他到县剧团找他表哥。在他屋里看到这本剧本小集,他便顺手牵羊带了回去。里面那篇《村姑醉酒戏老板》的戏剧故事写得真好,吸引了他。于是他就对其进行了一番改写,最后改写成了民间故事《花姑娘醉酒》。因为人物形象写得成功,最后发表在正式刊物上。他原以为是从剧本改写而来,没人会发现自己这种剽窃行为的。没想,还是被眼前这个邹有生发现了,露出了马脚。

“当年我看到后,我是很生气的。但考虑到你已经被招聘进博物馆了。又是我亲手下文调你进来的。想你一个乡村小学教师走进县机关很不容易,兼之,一篇是戏剧,一篇是民间故事;一本是内部刊物,一本是正式刊物,我想这不会被人发现的。后来事实是没人发现没人告发,我也就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没有对你这种剽窃行为对你进行处分。但这事一直留在我的心坎上。今天我是要离休之人了,我应该让你知道这事,也让你明白,这世上的事,除非你莫为,迟早都会有人发现你这种剽窃行为的。要知道,一个拿笔杆子的,只要你被人发现你写的某一篇东西是抄袭和剽窃他人的,被人揭露曝光了,你这辈子从文的生涯就从此结束了。哪怕你以前写过多少的好文章,你的笔杆子从此就折断了。我今天这么不客气地对你说,是希望你在有生之年为文从事,要清清白白,老老实实。千万不要再干这种欺名盗世的事。我对你的文名的保护也到此结束,在没有人告发你的剽窃行为之前,我这辈子都不会对人提起这个事,你也不必过于惊慌。以后该干吗就干吗。我要说的完了。”

王井海脸红耳赤,过后都忘了自己不知是在什么样的情景下离开邹家的。不过,他心里难受了很长时间,也很长时间没再提笔写那些能给自己带来名利的论文和文章。不过在心里对邹有生是很佩服的。这包括邹有生的为人和包容人,也包括他的学识和处事作风。

此后不久,邹有生离休后便离开了青佛县城,回到他的老家过起了悠闲自得的乡村田园生活。

王井海则继续在博物院当他的馆长。至今,他们都没再见过面。让王井海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女儿王惠橙竟然会和邹家这个恩家又是冤家的邹家公子邹进谈上了爱,并且邹有生会亲自登门为他家儿子的婚事,和他谈婚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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