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棚里,那个正在给瓷瓮做鉴定的王井海,邹进在邹家见过两回面。第一回是邹进刚要应征入伍的时候。那是十年前,邹父还在副县长的位置上。那时县里刚要组建博物馆,王井海找上门来,要父亲把他调到县博物馆。王井海拿来一本《民间通俗故事》的杂志展现给父亲看,王井海在上面发表了一篇《花姑娘醉酒》的故事。有十多个页码,以此来证实他有一点文字功夫,如果把他调到刚要组建的博物馆工作,抄抄写写一些考古的文字他完全能够胜任。

王井海原是一个小学教师。家住在离县城十几公里的阵附乡的阵二村。阵二村是大山村,村子几千人都吊在大山的半坡间。那村子用“贫困”两个字来形容远远不够,还要再加上“赤贫”两字,才足以表现其村子的贫穷和困顿。为了逃离穷海,阵二村人都十分拼力读书。因为只有拼命读书才能逃离穷海。当了小学教师的王井海是逃离了穷海的村子了,但一家人仍然还在阵二村的穷海中沉浮挣扎。王井海时刻都在想着如何出人头地,改变自己的现状。王井海不甘只当个穷书匠,教书之余就写些与文学有关的文字。先是写小说,但因为水平有限,小说没写成,就改写些宣传演唱类的小戏,有时也写些民间故事。这篇拿给邹父看要当敲门砖的《花姑娘醉酒》,就是他倾半生精力在正式刊物上发表的第一篇民间故事。但不管怎么说,身为分管文教卫工作的邹父看完这篇民间故事后,还是肯定了王井海是有文字功底。况且,刚要组建的县博物馆也确实需要一个能舞文弄墨的人。王井海这次来访不久,便被调到博物馆任普通馆员。

邹进和王井海再次见面已是他退伍回来的事了。这次见面颇具戏剧性。我们前面说过邹进有一战友是山东鲁南人。这次这位战友刚好为邹进运送那棵变异品种的石榴来青佛给邹进。因为战友是第一次来到青佛县,战友叫邹进带他到青佛城看看当地的名胜古迹。青佛县的名胜古迹首推县圣贤殿。这座圣贤殿已有八百多年历史,建筑面积占地四千多亩。一个小县城有如此建筑面积规模的大殿可算是相当了不得了。那时,已经运作五六年的县博物馆的大牌子就挂在圣贤殿的大门口上。

邹进带着他的战友在大殿游了一圈,战友也被大殿恢弘的古建筑群所震撼和倾倒。他们一边观赏着,一边走到大殿右侧一条通廊。靠近通廊是一排偏房。由于大殿建筑规模太大,偏房的建筑要与主殿相对称,因此这叫偏房的房间比起普通家居的大厅都要宽大许多。在偏房门口,邹进见到王井海正在做午饭。邹进认得王井海,而王井海却认不得邹进。原因可能是在邹家见面时邹进那时还是要去当兵的小青年,王井海上邹家找的是邹父,又不是邹进,对邹进根本没上心。况且,六年前的小青年现在已是个有兵哥味的成熟的大青年了,王井海认不得他也属正常。邹进也没主动和王井海打招呼。不过邹进的战友见大殿偏房有人在这儿搭锅做饭十分讶异,他心生反感对邹进说,这不仅大煞风景,倒游人的胃口,重要的是这圣贤殿都是用木材建造,偏房的廊板也都是古木立起的,要是做饭和居家不小心着火,整座圣贤殿都会被大火毁于一旦。战友此话一语提醒了邹进。邹进对着正要炒菜的王井海,问道:“你哪能在这儿做饭吃呢?”王井海见是游客,顺便回答一句:“我是在博物馆工作,一家人都住在这里,不在这里做饭,我跑到你家去做饭?”邹进见王井海没认出自己,心里有些得幸,又说:“你们博物馆没有家属住舍?”王井海有些不耐烦地看了一眼邹进和他的战友,说:“有。是商品房,那么多钱,哪买得起?”其实,这时的王井海说的是假话。此时的王井海已不是六年前那个小学教师的王井海,更不是刚到博物馆时做博员的王井海了。王井海自从在邹进的父亲提携下调到博物馆后,短短六年时间已是博物馆的副馆长了。王井海到博物馆是努力的,并且颇有成就。不过这“颇有成就”还得归功于这座圣贤殿。在山乡做了半辈子教师的王井海以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好不容易调到县博物馆当馆员,现在有了他施展才华的机会了。他不甘只当个小小的馆员,他时刻都在想着能有“咸鱼翻身”的时候。博物馆设在圣贤殿,他人住在圣贤殿。天天看着来观看圣贤殿的人,最感兴趣的是圣贤殿大殿前的四根龙柱和中殿的四根龙柱。这八根石雕蟠龙,从上到下或屈伸盘旋,或雄展云风,或气吞山河,或腾跃海空,雕工奇丽雄浑,又风格各异。可谓是圣贤殿的镇殿之宝。这八根蟠龙石柱给了时刻都想着有所作为的王井海某种启发,何不把它们写成文章加于介绍呢?以前也有人撰文介绍过,但都是说明文,顶多也就是游记式的抒情小文,触及的都是些龙柱的皮毛。他要写就要写成考古论文,然后拿去考古学术刊物发表。于是他搜集和研究了许多资料,有一阵子天天围着那八根龙柱转,简直成了蟠龙狂。最终写出一篇八千字的《青佛县圣贤殿八根龙柱的历史和艺术价值》的论文,发表在国内一家颇有影响的考古杂志上。此文一发立即引起有关专家的注意,来圣贤殿研究和参观者络绎不绝,一致认为他的论文很有价值。八根龙柱更是声名大噪。青佛县附近有位知名富商要建一座八层楼房,要在楼房顶端建龙阁,设计的六根龙柱选定的就是要模仿圣贤殿的蟠龙。因此特意来找王井海。王井海高兴异常说,模仿可以。只是现在是市场经济,要交费。他巴掌一伸模仿费每根一万。那位富商二话没说,吐出一个字:给!富商得于模仿,依葫芦画瓢,雕建后立在新楼顶龙阁,富商见到那神态飞舞,气象万千,活灵活现的六根蟠龙,乐得合不拢嘴,还觉那六万元模仿费太便宜太值得了。由此可见,八根蟠龙当时的影响和王井海的厉害了。尝到如此甜头的王井海又加深了他的功课,他把上至殿宇,下至台阶,包括门槛、墙壁、地板,凡是可供研究的地方都不放过,前后写成六十多篇的论文或在杂志或在报刊发表,俨然成为了研究圣贤殿的权威和专家。由此,到博物馆工作三年后便被提升为副馆长。

邹进哪知道此时的王井海早已鸟枪换炮,今不同古了。因为自从他退伍回来后两年多时间都没见王井海上邹家来过,因为此时邹父已离休不在副县长的任上,又住到乡下去颐养天年了,王井海即使有事也轮不到和不必来找邹父了。邹进见王井海往热锅里倒菜,继续说:“我不管你有钱没钱买房子,反正你身为博物馆工作人员,应该懂得在圣贤殿里生火做饭的利害关系,万一失火,把殿堂烧了怎么办?”

“哪会呢?”王井海见年轻人把话说到点子上,翻了一下锅里的菜说,“我都在这里做了几年的饭,从没发生过失火的事。只要留心一点,哪会发生你说的那么严重的事。我说年轻人,你可别唬我。快快去游你还没游完的景,不要在我这儿说这种不吉利话。”

“我是过客,只是给你提个醒。”邹进见王井海一脸不高兴,才拉过战友的手离开通廊。

此后邹进再没和王井海会过面。虽然俩人同住在一座青佛城,因为做的不同一个事要碰上面还真不容易。没想,今天却在这种场合见到王井海。而且是一个在棚里,一个在棚外。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已升为博物馆长的考古专家,一个在汽修队当副队长的汽修工人。

王井海晃动那秃顶的头,在那只黑瓷瓮上仔细辨看一番后说,“很可惜,这只瓮子黑不溜秋,还被挖土的工人打破瓮口了,底下也打出十多道裂痕了,已一文不值了。”王井海用一只手去提瓮子,有些提不动,“还蛮沉的。”王井海说着,把瓷瓮放下地来,说,“这么沉,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东西?”

薜工头说:“是沉呀,挖到后都说这样沉,里面装的肯定不是金就是银。你是博物馆的,你猜里面会是什么东西?”

王井海说:“瓮口被一层不明物凝结住,没有把这层凝固物打破,我也看不出里面是啥东西。”

“我们在工地已经用钢钎往瓮里捅过,就是捅不开。有人说怕是里面是玉器珠宝,这一捅把它们砸烂了,就不值钱了,所以我们没再捅,你们就赶来了。”薜工头摇了摇他手上的钢钎示意着。王井海顺手接过工头的钢钎,用钎头从缺口处往瓮里面捅,这一捅很用力,在受力作用下里面掉下一块凝固物,是青粼色的。王井海拿来一看,掰开,顺口喊了出来:“是铜钱!……”棚内的人一时都愣住了,守在王井海身后的派出所长也有些不敢相信和失望地说了一句:“怎么会是臭铜钱?”民工们更是大失所望,有民工说:“弄了半天,是瓮铜钱,不可能吧?里面肯定还有别的宝物。”那语气有些不死心。王井海的钢钎继续往里捅,但那凝固物年代太久凝得太牢,王井海流了一身汗都没把那层凝固物捅开,王井海擦了一把汗喘着粗气说,“干脆把瓮子砸了,算了。”

薜工头一听,接过王井海的钢钎,往瓮子的腹鄣横腰砸了过去,只听“嘭”的一声,又是“嘭”的一声,瓮肚终于破裂开来,一堆凝在一起青得发蓝,锈迹斑斑的铜钱币展现在大家面前。王井海再次喊道:“没错,就是一堆不值钱的铜币。”

这犹如一声炸雷迅速从工棚里炸开,传向工棚外所有趴在棚板上观望的人们,又从大家的口中传给了工地外面围观的人,然后又传到西街上黑压压所有充满好奇的人群。这个消息让大家面面相觑,大失所望。大家原以为会是一堆金银财宝价值连城的宝物,却是一堆铜钱。失望的人们有的当场就走了,有些不太相信的,倒是想到实地看看,是不是真的是一堆臭铜钱。这时,工棚外的民警已经解除警戒,原来守护的民工一时也作鸟兽散。那些不死心的观众终于进到工棚里。那堆让大家无比失望的铜钱,这时已被不死心的工头和民工砸碎,摊散一地。那是不甘心的工头和民工还有王井海摊开的。他们想看看铜钱堆里会裹挟些有价值的古董货。然而,什么都没有!除了铜钱还是铜钱,在向人们发出它们那重见天日的青粼粼的铜光。

这时,邹进也已进到工棚里了,面对这被摊散一地的古铜币,邹进当然也感到失望。不过那摊散的钱币大的像银元,小的像当今的五分钱、两分钱,甚至像一分钱。主要是圆形的,也有少数方形的,有穿孔的,也有一些没穿孔的……但币面都凝着铜锈,看不清币面上的文字。大家见博物馆长不住地摇着头,知道这是一堆不值钱的烂货,也跟着王井海深叹着气。王井海还特意捡出一枚银币那样大的铜钱用手轻轻一掰,掰成两半对大家说,“太烂了,给小孩子玩都没人要。”工头蔫着头问道:“王馆长,这铜钱是没用了?”“当然没用了。这古铜钱本来就多如牛毛,民间你要多少就有多少。你没听说,物以稀为贵嘛,尤其是古物,更讲究物以稀为贵这一点。再说,这些钱币已烂得不成形。已没有丝毫的研究价值了。前两年,在城郊一建筑工地也挖出好几麻袋,币面比这还好。我都叫他们拉去废品收购站收购掉了。这些这么烂,我担心收废品的人都不一定会要。我说你啊,你刚才还当宝贝似的叫我在你本子上签名,留电话号码,还叫派出所长也这样写给你当证人。好像怕我们会吃了你们似的。”王井海幽默地说了几句后,对工头说,“我热得要命,我要回去了,这些烂东西,依我看,你叫工人拿到水池泡一泡,把上面的铜锈洗干净,然后拿去废品店说不定还能换包烟抽抽。”王开海说完,带着他博物馆三男一女的馆员,走出工棚迅步离去,那样子大有树倒猢狲散的意味。

然而,邹进却没有随人流离去。邹进瞅着摊在地上的烂铜币左看看右瞧瞧,并没看出个所以然,他对古钱币一窍不通。说实话他还是第一回见过数量如此之多的古钱币,心里对王井海刚才的结论也没有什么异议。不过,邹进倒是对躺在地上那些被砸烂的碎瓮片有点感兴趣。自从在部队偶然发现那块石碑立了二等功后,他对古董文物开始有了兴趣,像中央电视台的“鉴宝”啦,“一锤定音”的节目,只要有时间能逮上他都会看,以他现在对古董文物知识的有限知识,邹进认为凡是古物年代越久远就越有文物价值。而这些烂铜钱都锈成这般烂样,不正说明它们埋藏在地下是有相当长的岁月了。于是邹进出于好玩,更出于好奇,捡了三枚铜币,用手使劲去搓,都没能搓去币面的铜锈,但有一枚上面隐隐约约显示出四个楷书体的文字:“宣和通宝”,他用币面与币面相贴再搓,另外两枚也显现出文字,一枚是行书体的“绍圣通宝”,一枚是篆书体的“政和通宝”。天啊!这不是北宋的年号吗?从中学上历史课的模糊记忆,邹进心里惊喜地感觉这三个年号应该是距今已近千年历史的北宋时期的钱币。也就是说他手上捏着的是千年的历史,或者说,他捏着的是千年历史的时空。自己正在与相隔千年时空的古人相接应。邹进虽然喜不自禁,同时又有些激动。但他并没有把握能确定这些年号就是宋代的,心里涌现的只是好像是和似乎是。而眼光更多的是注目在那被砸得只剩下一个底座的瓮底,和那些在发出黑黛色幽光的破瓷碎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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