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文对弟媳严仔玉和李春江的暧昧关系早有耳闻。确切地说,是早有察觉。

李新文是三队的队长,又兼三队的巡水员。李新文有个外号叫“庵公文”。石村土话,庵公就是庵庙里的菩萨。这个外号缘于李新文的左手残疾——五个手指撮捏在一起,难于像正常人那样灵活地张开而得名。说起他这个绰号还真有一段故事。李新文从小特调皮好动,尤喜满村爬树捉鸟捣蛋。八岁那年一个春日,他爬上村头那片风水林的一棵大枫树。枫树上面筑有的一个大鸟窝已诱惑他多时。他敏捷地爬上枫树后,当他把左手伸进了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大鸟窝时,一只不明动物突然朝他的手掌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痛叫一声,下意识缩回了手。这时,只见一条全身青绿色的长蛇也随之从鸟窝逃了出来,向高处的树梢爬了上去。他感觉自己是被那条青蛇咬了,一阵惊叫赶紧溜下树来,到树下一看,那被咬一口的手流出了一股黑血,手掌也随即肿胀了起来。听见他哭叫围拢而来的老人说,咬他的是一条本地叫“吊树蛇”,又叫“青竹丝”的栖树剧毒蛇。这条蛇盘踞在枫树上已有许多年,它是一条守护这片风水林的“风水蛇”。一般是不伤人的,但你今天上树捣蛋侵犯了它的领地,它还有不咬你的?李新文当时还在世的老父闻讯他被吊树蛇咬伤忙赶了过来,只见儿子被咬后的五根手指已肿得像五段香肠,眼看就危及性命。好在那时村里有一个专门治蛇毒的土郎中有特效的蛇伤药,被其父急请过来当场在已经毒昏的李新文手上敷上了青草药,把他救活了过来。然而,那吊树蛇毕竟太毒,左手掌还是肿了一个多月才消退。最后那左手还是落下半瘫——不能像平常人那样自由伸张。弯曲着的五根手指拈在一起,那情形就像五只指尖时刻都在同时撮着一把米,样子十分怪异。村人就把他这个撮米状起了个绰号叫“庵公文”。因为庵里的菩萨其手指大都是五指并拢,少有张开,且是固定撮在那神龛上。村人叫他庵公文,虽带有贬义,却又是很形象的。成了庵公文的李新文,也因那手落下的残疾影响了他的一生。其父知道他这个怪样以后在村里是干不了粗重活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拼命去读书,指望他成人后图个“吃软米”的差事。在石村,吃软米指的就是不必去做粗重活。比如当个教师先生,或在某个机关坐办公室吃皇粮当脱产干部,或在哪个商铺开行坐店管管账务之类的差事。就这样,庵公文读书一直读到青佛县初中毕业。现在的人,读到初中已是很普遍了。可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像石村这样的乡村,能读到初中毕业的人却是少而又少。庵公文可是全石村第一个的初中毕业生,可谓是村里最高学历的“知识分子”了。然而,初中毕业后的庵公文,却没能如愿在外面找到一个吃软米的干活。其原因也出在他的那只残疾的左手。那时找工作政审体检都很严格,要经过三审五审,要人的单位一看他那只撮米的庵公手,先就失去了兴趣。哪个用人单位都喜欢用一个五肢健全的人,谁会去要一个庵公手?无奈之下,庵公文只能回到石村。好歹他是个初中毕业生!村里还是很爱惜人才,加之他又是本村本土人,还是照顾他在大队谋了个文书的职务,拿固定的工分,在大队部抄抄写写,盖盖公章,不必下地干重农活,后来还发展他入党,作为未来的大队干部来培养他。虽然与原先读书准备吃软米的初衷相去很远,但还可算是个吃软米的人了。不过他自己还是觉得有些憋屈。憋屈的还不仅仅是这样。接下来是三年后找对象时没人愿意嫁给他。很多女人相亲时看到他那双庵公手就先打了退堂鼓。太好的姑娘都不愿意嫁给一个手不能干重活的男人。石村毕竟是大山村,不能帮女人下地干农活的男人那将意味着什么?大家都清楚。而太差的女人,庵公文又看不上,自己再怎么说,也是读过县里初中,还是大队的文书干部呐!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庵公文的婚姻便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二十八岁。那年,他父亲突然发重病,农家老人一得重病,首先考虑的是儿女的婚姻大事,而在他身下的二十一岁的弟弟李新辉也已长大成人,他再不找个女人结婚,就会直接影响到后面弟弟的婚事。这时刚好有媒人介绍,邻村一个二十五岁叫戈绒绒的姑娘要嫁人,让他去看看,这一看还真给看上了。结婚时,大家才发现,这庵公文七挑八挑最终挑来的却是全村最丑的一个媳妇。那戈绒绒除了长个五官齐全,一副粗手大脚能干活的相貌之外,还长了张密密麻麻的雀斑脸,让人有点不堪入目。这个戈绒绒不堪入目到什么程度呢?庵公文结婚不久,公社来了个姓邵的组织干事,原是准备来考察庵公文提拔为石村支部副书记的。邵干事听说他新婚,出于好奇心想看看他的新娘子,于是上他家来。

这个邵干事,原名叫邵泉辙,据说,是个色鬼。他早先在青佛县农资局人秘办公室当主任。有一天,在局办油印室印发文件。那时的文件都是自刻自印,用的还都是油墨的,印时很费力。邵泉辙就叫一个临时女工帮忙。临时女工很年轻,十七八岁左右,穿着雪白的衬衫。女工拿着印刷轮子帮他滚动印刷。他一张张掀动印纸,手上濡满黑蓝色的油墨,二人配合很好。印了一会儿,不知他是闻到油墨香,还是闻到年轻女工身上的体香。他朝女工身上看了看,女工是个丰满的女孩,且颇有几分姿色,因为是临时工,以前他并没太在意她。现在这么近距离和她在一起印文件,就在咫尺的她不时散发出来的少女芬芳,委实诱惑着他,使他掀动印刷纸的手不知不觉慢了下来。最后,他向她很不自然地笑了笑,神态略显猥琐。那女工倒是不觉,也朝他笑了笑以示回应。女工这一笑让他情性大发,荷尔蒙激增,也不知怎的他什么话都没说,突地伸出手朝女工的胸脯袭了上去。也不知是他太用劲,还是他动作太突然,或者是他手有油墨太黑太脏太讨人嫌,被袭女工见状,吓退一步,接着便哭出声来,转身跑出油印室,等他回过神来快步追出,已经来不及了,那女工快步飞奔直往局长办公室跑。

不一会儿,局长和二位副局长带着一边哭泣不止的女工来到油印室。局长指着他气愤地怒斥道:好你个邵泉辙!算我瞎了眼,把你从一个乡镇普通农机员一步步提升到办公室主任!你还是个受过中等教育的中专生,你看你干的是人的事吗?局长指着印在那女工胸前五个油墨手指印迹,说:人家还是个待阁的姑娘,你哪能看人家是临时工,就欺侮她。邵泉辙“0”着一张嘴呆立着,知道自己这一袭,已闯下大祸了。而女工白衬衣前那五个油墨手指印,比公安立案取证还铁证如山!无需他再作任何解释,当场就叫他停职作检查。半个月后,把他下到全县最偏远的天耳公社当个普通的社办干部。邵泉辙也因这个突袭女工的“五指丑闻”在青佛县轰动一时。不过,多少年过去,随着时间推移,人们似乎已渐渐淡忘。但只要有人提起,说到邵泉辙的大名,都会重提他那五个油墨指印。他也因此在这个偏远的天耳公社一呆四五年,至今还是个公社的组织干事。虽然他的人生受过如此“惊魂一刻”的教训,但他骨子里那股好色的本性仍不时会冒出头来。他下队来,只要看到哪儿有漂亮媳妇总要往人家那儿钻。虽说不是想去耍流氓,但能饱饱一下眼福,对一个终年在山区转的人来说,总是一件快乐的事吧!

这天,邵干事上到庵文公家,庵公文新婚的妻子见有来客,出房来泡茶接待,邵干事往新娘子脸上一瞅,不觉“天啊”叫了一声,人就愣在那里,几时都回不来神。然后连茶都没喝匆忙离开。邵干事被戈绒绒的一脸的黑雀斑吓跑了!任庵公文后面如何追请,邵干事连头都没再回一个。过后,邵干事对人说,庵公文怎么会找一个那么奇丑无比的妻子?说句难听的话,就是拿钱倒贴我,我都不愿跟她睡一觉。

这话传出后,原本想要提拔庵公文为大队副书记就再也没有下文了。此事也一度在石村传开,都说庵公文没被提升副书记是因为其妻太丑,丑得吓跑了公社来的干部,把个副书记也给吓丢了。这话当然也传到庵公文的耳里,他懊恼不已。不久,连他原来的大队文书也换了人。他被下到自己的三队当队长。三队社员念庵公文手不能干重活,就让他这个队长兼职做农田巡水员。巡水员只要拿把锄头在田间地头四处跑,只要不让农田的水漏掉就可以了,是个轻便活,也算是社员对他残手的一种照顾。

如果说,庵公文当个队长有什么特权,能得到什么好处,那就是他当这个巡水员每天有固定的十个工分,——一年有三千六百个工分。巡水之余,如果他去参加队里的劳动生产,还可以再按日记工分另给报酬。当巡水员虽是轻活,但每天都要扛着锄头在队里几道山梁的稻田跑。一天傍晚,他巡水从三队最山顶的一片稻田回来,一群放牛娃刚好也赶牛归家。放牛娃一边走一边喊着:真是晦气!我们刚才看到有人在山上“筑山猪窝”。——石村人对在山上乱搞男女关系的,就用筑山猪窝这个土语来形容。李新文有些好奇。对这种能刺激人的感官和神经的桃色新闻,哪有不好奇的?于是,凑上前问:你们看到谁在筑山猪窝了?一放牛娃说:在我们的对面山头,隔着远,我们只看到两个光屁股在树茅里晃。我们就喊:快来看啊!有人在这里筑山猪窝了!……那两个猪公猪婆听见我们的喊声,很快就跑掉了!李新文既兴奋又感到失望,说了句:那你们怎不追赶过去,找他们讨红蛋吃和面线汤喝!放牛娃笑着回他说,你才去追,去讨红蛋和面线吃呢!放牛娃说完“哗”地一声跑开了。自己因为是队长,要照顾到自己的形象,他本来还想问问他们有没有看清那筑山猪窝的人是谁,就没再问下去了。不过他心里纳闷:这光天化日的,谁敢这样公开在山上筑山猪窝呢?出于好奇,也出于未能满足藏在心底某个部位的潜意识,他扛着锄头回头向山顶爬。爬到半山,自家的弟媳正挑着一担柴火下山来。他一时惊惑起来,结巴地问了一句:仔玉,你上山拾柴回来了。严仔玉看见是他,也吃了一惊,回答说,是啊,大伯,你巡水咋巡到山头来了?严仔玉这一问,反而让他憋红着脸,说不出话来。他呀呀呀地好一阵子才说,下面稻田水不好,我要到山头去看看上面的水头是不是漏水了。上面哪有水头?他是一时语塞胡乱说了这么一句,便快步与挑着柴火担子的弟媳擦肩而过,继续向山头爬去。严仔玉的柴担则向山下走去。他好一阵无聊爬到山顶,往四处张望,四处静悄悄的,哪有放牛娃所说的有人筑山猪窝?不过,他镇了镇神,往山下探望,终于看见对面半山有一个高瘦的男人,正赶着一群羊往四队的山梁下山。李新文辨得出,那群羊是四队队长李玉凯的儿子李春江最近刚买回来养的。这群羊买回时,大队还特地开会讨论,引起很大争议,很多人认为是资产阶级,私人不能养羊。后来考虑到李春江是四队长的儿子,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养了。令大家不解的是,四队长家从来是不养羊的,他的儿子最近却冒着被众人非议而养起了羊?而且放羊时还是个大男人往山上赶?啊!李新文猛然开窍:李春江养羊只是个幌子,上山筑山猪窝才是其真正的目的。联想到刚才严仔玉挑着柴担下山,李新文心里一下子堵得慌了:难道姿样那么好的弟媳,会和这只被大家称为猴子春江的搞到一堆去?不!不可能!李新文想了想,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然而,刚才这一幕又叫他不能不起疑心。但疑心归疑心,他怎能凭几个放牛娃的言说,就把刚才一个挑柴下山,一个赶羊回去的两个人放到一起,推断他们是在山上筑山猪窝呢?他又没有亲眼看见俩人搞在一起。常言说,捉贼要捉赃,捉奸要捉双。男女关系这种问题没有足够的证据,可不好随便乱猜测的。再说此事还关系到自家的声誉,自己再怎么说也是一队之长,如果说自家的弟媳和人家搞在一起,先抹不下面子的是自己,然后才是弟弟。对他这个弟弟李新辉,他可是倾尽了心血。他比弟弟李新辉大八岁。为了雪娶丑妻丢大队副书记之大耻,他可是一心一意支持弟弟去读书,将来出人头地,好实现自己未能当干部吃软米的夙愿。弟弟果然争气,一直读到高中毕业,学历比他还高,那可是全石村第一个高中毕业生呢!弟弟高中毕业那年,刚巧有一家新办的国营钢铁厂来招工,石村只有一个名额,因为是吃国家粮,属天大的好事。石村几十个青年报名,竞争十分激烈,他是党员兼支委,又是三队的队长,比别人有优势,弟弟最终如愿以偿,招进那家钢铁厂吃上了皇粮。可谁想,弟弟只去钢铁厂上了一年班,就遇上“文化大革命”,那家钢铁厂忙于闹革命终于停产,不久就宣布下马把工人都解散了。那时解散无需什么理由,也没人敢过问什么理由。一句话:哪里来回哪里去。弟弟只能回村了。还好,弟弟去钢铁厂时他十分郑重地告诉他:你去工厂要表现积极,要争取入党,在厂里当个干部。弟弟去钢厂一年还真得弄个党员回来。回村后,有了个党员做底子,加上他是大队支委委员的关系,弟弟被提拔为大队的副大队长兼民兵连长。从职位上来说,弟弟算是管着哥哥哩!他因丑妻而未能实现的心愿总算在弟弟的身上开花结果。有前车之鉴,不能再步他娶个丑妻丢人现眼的后尘。庵公文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为弟弟找一个在全石村姿容最标致的媳妇,要让全石村的人羡慕死!于是在弟弟当上副大队长后,他就有意识多方托媒人四处找寻漂亮的姑娘。功夫不负有心人,不久有一媒人给他捎来消息:红鲤村有一姓严的人家,有一女子长得十分俊丽。庵公文闻讯,二话没说,带着弟弟跟着媒人就往红鲤村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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