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厂长一听,知道李钟这是在拆他的台,行政这一块,差不多都是两广人。黎厂长当即接过了话,拿笔敲着桌子,说:“我不同意李主管的说法,从去年放假到今天,这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黎厂长打开文件夹,念出了他的方案:“……改两班倒为一班制,这样可以减少一百名员工,从而可以极大减少生活开支及管理成本;按照工厂目前的生产能力,按时完成订单,完全不用两班倒,两班倒,一班十个小时,一天机器开二十个小时,其实我们完全可以让员工满负荷工作,适当增加加班时间,早上七点半上班,中午十二点半下班,下午一点半上班,五点半下班,晚上六点半上班,到凌晨两点半下班,这样机器一天可开十七个小时,只比两班倒少了三个小时,算起来,最少可以减八十到一百名员工,减少了员工,单生活开支这一块,一个人一天以十块钱计,一年就可以节省三四十万。这样一来,员工也高兴,因为我们瑶台厂和工业区的其他厂相比,员工工资没有优势,原因就在两班倒,工人都没什么班加,工资自然偏低。”李钟说:“一天上十七小时的班,开什么玩笑!机器开十七个小时,人也能开十七个小时?”黎厂长说:“李主管你这样想就错了。其实大家出来打工,主要是为了挣钱,工作时间长怕什么?再说了,现在我们厂里搞两班倒,拿计件工资的倒是在其次,并未增加太多生产成本,无非就是他们的生活管理费用,但是那些拿固定工资的机修,两班改一班,完全可以裁掉一半,一个机修的工资,可以顶三、四个员工工资,一年下来,可以节省二三十万。”李钟说:“你这是拿人不当人。”黄叔说:“李主管有什么意见一会儿再提,先听黎厂长说。”黎厂长于是又提出,调低产品的工价,改变现有的工资计算方式,由纯计件工资,改为底薪加计件工资,比如每人每月的保底工资是二百元,完成保底工资计件任务外,按计件算工资,这样可以适当降低工价,从而降低生产成本,但是员工的工资,因为工作时间延长,却会不降反增。黎厂长说完,黄叔说:“黎厂长,你认真做一个详细方案给我。”
黎厂长的方案,很快就获得了通过。于是瑶台厂开过年做得第一件事,就是裁减了八十多名员工。好几个李钟介绍进来的师傅都被裁了。老乌对李钟说:“不管咱对黎厂长这人怎么看,黎厂长还真是出了一个好主意。”李钟冷笑:“老乌你是长了猪脑子么?这哪里是好主意,这是个地地道道的馊主意。员工工资看似涨了,可每天上班的时间延长了七个小时,要是按工作时间算,工资反而是低了。”老乌说:“这也是双赢嘛,出来打工,吃点苦怕什么?只要能多挣钱,大家还是高兴的。”不过很快,厂里又出台了连老乌也觉得不高兴的政策。从今年开始,工资由过去的押后一个月发改为押后两个月,也就是三月份发一月份的工资。每个月出粮那天,放一天假,似便大家往家寄钱、购买必要的生活用品。老乌对李钟说:“我发现黄叔变了,他现在对黎厂长言听计从,对工人越来越刻薄了。”李钟说:“你的黄叔将来会变得更加刻薄。”老乌说:“什么叫我的黄叔?”李钟说:“可不是你的黄叔么,你不是一口一个黄叔地叫?”老乌说:“我怎么听你这话那么刺耳?”李钟说:“刺耳就好。刺耳说明你还没有麻木,还有痛的感觉。”老乌说:“这话怎么说的?”李钟说:“怎么说?你现在是堂堂大总务,黄老板的心腹红人,哪里还能体会到民间疾苦?”老乌说:“李哥你就别挖苦我了。”李钟说:“我不是挖苦你,我是提醒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阶级立场。不要被老板的几发糖衣炮弹给收买。”
李钟说得没错,老乌现在的日子还真是过好多了,厂里减了几十号人,老乌的工作压力一下子就小了许多。加之经过他的筛选淘汰,渐渐固定了几个蔬菜供货商,工作也就轻松了许多。老乌开始有了大量的空闲时间。一日,李钟拿出一本小册子,扔给到他房间来串门的老乌,说:“我的大总务,给一个文件学习学习。”老乌说:“什么东西?”接过一看,是一本《劳动法》。李钟说:“拿去好好看看吧,看了你就知道你亲爱的黄叔哪些地方违反了《劳动法》。”老乌说:“李哥呀李哥,你这张嘴,说话能不能不这么刻薄?”李钟说:“我刻薄吗?我刻薄也是生活把我变刻薄的。”老乌说:“我知道,你李哥是怀才不遇。”李钟说:“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老板会相信那姓黎的。”老乌说:“因为黎生处处站在老板的立场想问题,而你总是站在工人的立场。”李钟沉默了一会,说:“行,老乌你这一次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只是,黄老板不明白,我是为他的长远利益着想,而黎厂长,是为他眼前利益着想。”老乌说:“也许吧,其实有一段时间,老板是有意让你当厂长的。老板还问过我一些关于你的情况,看得出老板有那意思。可能你这人处事太有棱有角了,不像黎厂长那样圆滑。”李钟陷入了沉默。好一阵子,突然站起来,有些激动地说:“士为知己者死,道不同者不与谋。”老乌听罢无语。知道李钟是萌生去意了,心下不禁有些凄惶,想打工途中,朋友聚散无常,也许他日一别,从此再难相见,不由一声叹息。李钟问老乌为何叹息,老乌把他刚才的想法说了。李钟说:“你这个老乌呀,心像女人一样细。”
接连几日,老乌读完了李钟给他的《劳动法》宣传册。想,若是要按上面的执行,那打工人的日子就好过了。老乌后来想,也许,真如李钟说的,是忘记自己是谁了。不过老乌后来又想,大多数人的思维,都是以自身利益为出发点的,出发点不同,看问题的方式也不一样,同样一件事情摆在那里,看到的角度也自不同。多年以后,老乌对画家刘泽说起这些,刘泽笑了笑,一句话,就道出了问题的本质。刘泽说:“这叫屁股决定脑袋。”老乌笑着对刘泽说:“还是你有水平。”当然,这对话发生在多年以后,许多的事情,站远了看,反倒能看得真切,就算你是双眼健全之人,当你站在大象跟前,站得过近,很可能看到的只是一堵肉墙,只有退后一些距离,你才发现,嘿,原来是头大象。我们对待生活中的一些人,一些事情的判断亦如此。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说的正是此道理。而老乌则是在瑶台厂罢工事件发生后许久,才想明白这个道理的。
其实,细数起来,罢工事件的始作俑者并非李钟,而是黎厂长。正是黎厂长那几条降低成本增加效益的谏言,导致了后来的一切。罢工情绪的酝酿,有一个渐渐发酵的过程。在此之前,工人中已积聚了一些不满情绪,但每天加班,并不需要做到凌晨,多在晚上十二点前便下班了,而瑶台厂一般计件员工的工资,都能拿到五百来块,在瑶台工业区的工厂中,算得上高的,虽说这高工资,是以每天超时加班换得的,但正如黎厂长所料,出门打工,所为求财,这点累,比起在家插秧割禾,自然算不得什么。瑶台工业区爆发第一次罢工时,黄叔还颇为担心,害怕自己厂里的工人效仿,然而厂里风平浪静;工业区第二次爆发罢工,黄叔反倒不担心了,因为第二次罢工发生之后,无论镇里还是村里,都把天平倾斜向了资方。工人并未完胜,而是双方各退一步,达成妥协。到了最后一次罢工时,村治安队当时都出动了,治安队员拎着钢管往厂里一站,那些打工仔、打工妹们吓得面如土色,当时就散了。黄叔清楚,珠三角近年之发展,新生工厂,大多为劳动密集型的制造业,靠的就是廉价劳动力,如果地方政府真正严格执行《劳动法》,廉价劳动力这一优势,就要打折扣了。为了维护投资环境,无论县、镇、村,自会把天平倾向资方。当然,此时的黄叔并没有想到,事隔多年之后,风水轮流转,同样的罢工事件,天平会倾向多年来一直处于弱势的打工者。而那一年的到来,尚在遥远的未来,
是年五月,瑶台厂业务开展得红红火火,这时,黎厂长建议的弊端开始显现,工厂只开一班的生产能力,越来越难以按时完成订单,加班时间越来越长。每天晚上,瑶台厂都要加班到凌晨两点甚至三点,吃饭的时间也从一小时缩减到了四十分钟。黄叔为此亦颇为忧心,然而黎厂长信誓旦旦:“我保证没问题,工人们吃得消,真要再招一帮人,一是产品的成本要增加,二是工人的月薪要跳水,这样工人还不愿意干呢。”黄叔亲自去车间问工人:“加班吃不吃得消?”工人看见老板来了,骨头莫名其妙软了,再见老板问自己吃不吃得消,骨头就更轻得没有二两重,因此老板问工人加班累不累时,工人少有说累得受不了的。大不了说:“有点累,但没关系,年轻嘛,这点苦算不了什么。”黄叔显然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按照《劳动法》,工人每天八小时之外的工作算加班,加班工资应为平时工资的一点五倍,而法定的节假日加班,要发放相当于平时三倍的工资。或许黄叔是知道《劳动法》的,像黄叔这样粗通文墨的老板,不可能不看这部新颁不久的法律。或许,黄叔是算准了,在他的工厂里,尚不会有人能组织起像样的罢工来。因此,这年国庆节,瑶台工业区大多数厂都放一天假,而瑶台厂没有放,也没有给大家发加班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