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叔的想法,是有基础的。其时,大多数工人,对于《劳动法》知之甚少,有听说过的,也不清楚《劳动法》赋予了工人何种权利。就算知道一些的,也觉得,自古官商一家,老板又是本地人,说不准劳动局就有他们家亲戚呢,和老板对着干,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说到底,工人们是觉得,天下乌鸦一般黑,出了瑶台厂,别的厂也是这样。相比之下,瑶台厂还算好的,最起码工资说押两个月就只押两个月,到时就结,不欠你一分,而且每个月都能拿到五百多块,因此也就很知足了。更何况,还有其他厂罢工失败的例子摆在眼前呢。黄叔棋看五步,却少算一着,把李钟给忽略了。
一开始,罢工的策划者——李钟,并未打算把此事告诉老乌,他不想拉老乌下水。罢工是为大家谋利,但老板低头,是被人强摁的,因此任何厂里闹罢工,带头人皆没好下场。李钟眼看着在瑶台厂没有一展抱负的机会,想,反正要出厂的,因此并无后顾之忧。李钟先是秘密联络了湖北帮的技工、主管们。李钟说:“你们不要怕,到时我出来牵头就是,枪打出头鸟,打我好了,反正老子不想干了,为大家争取利益,走了也落个美名。”李钟这样说,大家本来的顾虑,便被打消得七七八八,加之又不好驳了李钟面子,也就同意了李钟的提议。罢工自然要有目的,李钟的想法,争取让老板按照《劳动法》给工人计算工资,加班时间长无所谓,但要比平时工资多出一点五倍。各技术骨干、主管们,又去联络了一些员工,但这事是瞒着两广员工进行,湖北、湖南、四川、贵州、河南各省的员工,都在他们的联络范围。关于罢工的时间地点,李钟显然是精心选择的。过几天,黑天鹅宾馆采购部的经理,要到厂里来考察。黑天鹅宾馆是国内酒店业界的龙头,若能成为该宾馆的客房用品供货商,除了能拿到一个稳定的超级大单外,对于瑶台厂的声誉,将是一次重要提升。可以说,谁得到这笔订单,就等于得到了一个质量认证的通行证,在和同行的竞争中,将抢占非常有利的位置。黄叔为了这笔订单,没少花心思。但这家宾馆是外资,他们颇爱管“闲事”,要成为他们的供货商,不仅产品质量要有保障,对供货商是否有违人权看得颇重。因此,全厂上下,早就为迎接这次检查做好了一切准备,连到时若客户方问员工一月工资多少?加班时间多久?生活水准如何?厂方事先都一一做好了备案,并让员工牢记于心,三令五申,不得有违,若到时胡乱开口,误了大事,后果自负!因此弄得厂里谁都知道不日将有老外到厂里来考察,工人中涌动着一股莫明的兴奋。而李钟提出,在黑天鹅宾馆的人到来的前一天罢工,一是给黄老板时间,不至于把黄老板逼上绝境,同时,又让他没得选择,束手就擒,同意工人的请求。
一切算计,皆在李钟把握之中。老乌则是在罢工前一天,才从老乡口中得到消息。老乡问老乌:“明天食堂开不开饭?”老乌说:“你怎么问这个?当然要开罗。”老乡说:“开饭就好,还以为你们食堂也罢工,明天不开饭呢。”老乌一惊:“罢工,罢什么工?”老乡这才知道说漏了嘴,厂里人都知道,老乌虽是湖北人,人也不坏,但他是老板的人,跟老板一条心,平时工人说老板坏话,骂老板,李钟、王一兵去了,大家照骂,而且会骂得更起劲。有人要是说老乌来了,顿时噤声,或是转移话题。老乌遇见过几次,以为是背着说他坏话,也没往心里去。老乡见老乌不知罢工这事,就说:“没什么,开开玩笑。”老乌后来一想:“不对,不像是开玩笑。”老乌想,平时在工人中鼓吹《劳动法》和罢工最起劲的就是李钟,如果真要罢工,肯定与李钟有关。老乌找到李钟时,已是日晚饭过后,李钟和几个师傅正在房间敲定罢工细节:明日一早上班时,每人搬个凳子,坐到工厂中间的空地上。李钟弄几个包装箱,上面写上了“依法讨要加班费”的字样,这是他们罢工的唯一诉求。李钟说:“到时我出面来和老板谈,你们不用担心。跟着静坐就行。”正说着,有人说:“老乌来了,”李钟站了起来,说:“你们散了罢。”大家就散了,老乌见自己一来,那几个主管、技工就走,越发肯定了他的猜想。又见李钟表情颇不自然,肯定自己推断没错。说:“李哥,罢工都不叫上我。”李钟一愣,说:“你都晓得了。”老乌说:“晓得了。”李钟说:“这样的事,是得罪人的,我反正不打算在瑶台厂干了,为大家做做好事,也是杀一杀黎厂长的嚣张气焰,没告诉你,就是不想拖你下水。”
老乌说:“可是我已经晓得,已经下水了。”
李钟说:“老乌,这事你别掺和。我说句话你也许不爱听,但我说的是实话,我有技术,有能力,出了厂,再找一份相同待遇的工作并不难,我早就想去深圳的关内找工作,听说关内的工资要高得多,我有个师兄在那里当厂长,我们都联系好了,因此我带头罢工无所谓。你不一样,你在瑶台厂做到今天不容易……是的,你有本事,有能力,人也厚道,但这些东西没有写在你的脸上,在瑶台厂,黄老板对你知根知底,会重用你,出了瑶台厂,你可能找一份普工都难了。你走吧,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老乌说:“可是我已经知道了。”老乌说:“李哥,我劝你还是别带头罢工了,罢工对你有什么好处?”李钟说:“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这一闹,第一个炒掉的肯定是我。”老乌说:“那你还要罢工?”李钟说:“老乌,有一天你要是出了瑶台厂,可能就理解我了。你对瑶台厂有感情,你把瑶台厂当成你的家,现在我和你说什么,你都不会理解的。”老乌说:“我不管这些,反正你是我打工这几年交得最好的朋友,黄叔于我有恩,我不想你们两个中的任何一方受到伤害,更不愿看到你们两败俱伤。再说了,后天黑天鹅的人就要到厂里来考察,这个节骨眼上罢工,对黄叔损害太大了。”李钟说:“老乌你怎么这么傻?一,黄总,不,你黄叔,他严重违反《劳动法》,我不过是带领大家,要回被你黄叔非法侵占的血汗钱;二,我选择在明天,不选择后天,就是给他机会。他只要明天痛快答应我们的要求,后天大家一样开开心心上班,黑天鹅的人什么也不会察觉到。”老乌说:“可是,你这样让我在中间两头为难。”李钟说:“其实我这样,不是害你黄叔,是在帮他,他的工厂迟早要走上这一步的。我听说现在好多外商都和黑天鹅宾馆一样,和中国企业合作的同时,提出维护劳工权益的附加条件。”老乌说:“要是黄叔明天不答应你们的要求呢?要是黄叔也把治安队叫到厂里来呢?”李钟说:“不会的,黄老板是聪明人,他知道这样的时候该怎么做。你放心吧。”
老乌心事重重,回到宿舍。想着方才从李钟房间出来时,李钟那句话:“你不会去你黄叔那里告密吧?”
老乌当时一颤,脱口而出:“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李钟说:“你要是去告密,那就当我瞎了眼,看错了人。不过,我相信你不会的。”想到此处,老乌顿觉头痛欲裂,打工以来,他从未面临如此二难之选择,也未曾想过,原来,工仔与老板,资方与劳方,原是有着难以调和之矛盾的,和衣而卧,久不能寐,心里憋得难受,仿佛有异物梗在胸中。就想跑到厂外面,找个无人处喊几嗓子,如此一想,老乌便出了厂,往瑶台村方向走,远远看见了那两株古榕,想到几年前,晕倒在大榕树下,是黄叔伸出援助之手,且一步步栽培着他,他老乌才有今日。可是,李钟的话也没有错,黄叔现在,已然不再是当年的黄叔,或者说,黄叔依然是黄叔,然时位之移人也。李钟舍了自己的利益,为工人讨要血汗钱,李钟又何尝有错?想到李钟为不影响到他,不让他为难,故意瞒着他,如果他当真把罢工之事密告黄叔,李钟不知会多伤心?老乌这样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云瑶桥。见桥头站了几个治安,现在天色还早,治安尚未设卡查证,若在平时,老乌看见治安,自会远远转身回去,但是这次他没往回走,却径直朝桥上面去。刚上桥,听见有人喊:“喂,喂……”一个治安员过来,拉了他一把,说:“丢,你聋了么?我们队长叫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