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德拉痛苦地说:“那些命好的妇女,不也就生在这个国家里吗?她们全身被金首饰给包住了,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我这样命苦!”

苏勒西·辛赫感到西德拉的脸色已经阴暗下来,丈夫远离了她,可她还是这样羡慕首饰!他说:“好吧,我给你打首饰!”

这句话是带点轻蔑的口气说出来的,但是西德拉的两眼却高兴得充满了泪水,她的喉咙兴奋得哽咽了。在她的心里,曼格拉那戴着镶有宝石的首饰的形象出现了。她用感激的目光看着苏勒西,嘴里没说什么,但是她身上的每根毛孔都在说:我是你的!

杜鹃在芒果树枝头欢唱,鱼在清凉水中自由嬉戏,小鹿在无边的草原上跳跃,它们所表现出来的欢乐情绪,比不上戴上了曼格拉的首饰后的西德拉。她高兴得好像要飞起来一样,成天站在镜子面前,有时梳着头发,有时在眼角里涂上乌烟。云雾散开了,皎洁的月亮露了出来。家里的事她一点也不做了,在她的性格中出现了一种奇怪的骄傲。

但是装饰打扮意味着什么?装饰打扮是唤起情欲的巨大的声音,是使情欲冲动的秘诀。当西德拉从头到脚都戴上首饰、打扮整齐后坐下来时,她多么希望有人看她啊!她来到大门口站着,村子里的妇女们的称赞不能使她满足。村子里的男人们,在她看来都是不懂得如何赏识装饰打扮的人。于是她只有请苏勒西来,开头,他白天里来一次,但后来,西德拉怎么请也请不来了。

夜深了,其他人家都熄了灯,只有西德拉家里的灯还亮着。她从苏勒西的花园里要来了茉莉花,她这时正坐着编花环,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苏勒西。为了报答他,除了爱情以外,她的身边还有什么呢?

突然传来了狗叫的声音,瞬间,威姆尔·辛赫的脚跨进了家门。他一只手里提着一口箱子,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包袱。他身体瘦弱,衣衫褴褛、脸色苍白、头发乱蓬蓬,活像一个刚从监牢里出来的犯人。他看到灯光后径直来到了西德拉的房间里。八哥鸟在笼中惊惶不安了。西德拉吃惊地抬起了头,慌慌张张地问是谁,接着认出来了,她立刻用布把花藏起来,站起身低头问道:“这样快想到我们了?”

威姆尔什么也没有回答,他吃惊地有时望着西德拉,有时望着房间,好像是到了一个新的天地。这不是那由于没有适宜的气候花瓣已经枯萎的半开的花朵,这是一朵由于雨露的滋润而闪闪发光、微风吹拂而摇曳的盛开的鲜花。威姆尔以前就对她的美入迷,但是现在这种美的光泽是使内心焦灼不安、使眼中产生忌恨的火焰。这样的首饰、衣服和装饰打扮,使他的头脑都发昏了。他坐在地上,他感到坐在这一朵向阳花的面前很羞愧。西德拉这时仍呆呆地站着,她没有跑着去端水,没有给丈夫洗脚,甚至没有给丈夫扇扇,她像失去了知觉一样。她幻想了一座多么美好的花坛,而今被霜摧毁了,实际上她已经厌恶这个阴暗的面孔和半裸露身子的人了。这个家的主人已不是威姆尔,他已经成为一个工人,干粗活的人不可能不在面容上留下痕迹,工人即使穿上漂亮的衣服也仍然是工人。

威姆尔的母亲突然惊醒了,她来到了西德拉的房间里,她一看到了威姆尔,由于母爱而激动得把他搂在怀里。威姆尔把头放在她的脚上,一串串热泪从他的眼里流了出来。母亲感到很兴奋,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威姆尔说:“妈!”

哽咽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表示了他的怀疑。

母亲理解了他的问题后说:“没有,孩子,没有这回事!”

威姆尔:“看到这个样子我怎么说呢?”

母亲:“脾气就是这样,那又有什么办法?”

威姆尔:“苏勒西为什么叫人记下我的外貌?”

母亲:“那是为了找你。如果他不怜悯我们,那今天你看不到家里还有活着的人了。”

威姆尔:“那才好呢!”

西德拉挖苦地说:“从你自己方面来说,你早已置我们于死地了。你并不是给我们铺上了花床后走的!”

威姆尔:“现在我看到你已经铺好的花床了。”

西德拉:“是你主宰的命运吗?”

威姆尔·辛赫站了起采,气呼呼地说:“妈,把我从这儿带走吧,我不想看这个女妖精的面孔!我的两眼气得快流出血来了,我为了这个给家门丢脸的女人累死累活干了三年,用这样的苦行可以得到大神的恩典,却不能得到她。”

说完他走出了房间,躺倒在母亲的房间里了。母亲立即给他洗了脸,洗了手和脚,她在灶里点了火准备煎饼,一面又向他叙说家中这几年的苦难。威姆尔心中原来敌视苏勒西的那种炽烈的怒火平息了,心里的热度一下降,血的热度就上升了,他突然发了高烧。几年艰苦的劳动和苦行加上旅途的劳累和疲乏,精神上的痛苦使他更难以忍受了。

一整夜他都处于昏迷状态,母亲坐在旁边哭着为他打扇,第二天他也没有清醒过来。西德拉片刻也没有来到他身边,她想,他给了我一些什么了不起的好处,还要让我低声下气忍受他那副神气?这里是里里外外一个样,我们没有看到谁的一个铜子儿,发了很大的脾气离开家,拿回了什么!

傍晚的时候,苏勒西得到消息,他马上跑到这里来,今天是他过了两个月之后第一次走进这个家的大门。威姆尔睁开了眼睛,认出他来了,眼中开始流泪。苏勒西的脸上流露出对他的同情。威姆尔曾对他有过一种不适当的怀疑,他现在正为此而责备自己。

西德拉一听到苏勒西·辛赫来了,立即走到镜子前面,整了整头发,装着一副难过的样子来到了威姆尔躺着的房间里。威姆尔的眼睛原来紧闭,像昏迷了一样躺在那里。西德拉一来,他睁开了眼睛,他用那喷火的眼睛看了看她说:“现在你来干吗?后天你来吧,那时你还可以会见苏勒西先生。”

西德拉掉转身走了。苏勒西头上像泼下了一桶凉水。他心里想:她长得多么美,然而又多么心狠!她没有心,只有追求装饰打扮的欲望!

病情危险了,请来了医生。但是死神并没有听从谁的请求,他的心如铁石,是怎么也不会被软化的。如果有谁把自己的心掏了出来放在他面前,眼泪流成了河,他还是不会发善心的。摧毁建立好了的家庭,让绿油油的田园荒芜是他的职责,而他的残酷无情又是多么有趣,他经常改变着自己的面貌,有时化作闪电、有时成为花环,有时变成强有力的狮子,有时又化作狡猾的黄鼠狼,有时以火的面貌出现,有时又以水的面目出现。

第三天的后半夜,威姆尔精神上的痛苦结束了,胸中的热度也降下来了。小偷在白天不偷东西,阎王的使者也经常是在夜里避开人们的目光悄悄到来,窃走人的生命之宝。天上星星的花朵枯萎了,地上的树林寂静无声,但是都低着头沉于悲哀中。夜晚是悲哀的外貌,夜晚是死亡的娱乐场,就在这样的深夜里,从威姆尔家里传出了哀痛声,这种哀痛声是死神渴望听到的。

西德拉吓了一跳,慌慌张张来到了威姆尔躺着的床边,她看了看威姆尔的遗容,吓得后退了一步。她感到威姆尔正用非常锋利的目光看着她,从熄灭了的灯上她看到了可怕的火光。由于害怕,她不敢呆在那里了,她正从里面走出来时遇见了苏勒西·辛赫,她用激动的声音说:““我在那里感到害怕!”她还想哭着倒在苏勒西·辛赫的脚前,但是他走开了。

当某一个旅客走着走着发现自己走错了路时,他会很快重新走上正确的道路,他会生自己的气,为什么这么疏忽大意?苏勒西现在也急着要走上平静的道路了。他记起了曼格拉对他的那种细心的服侍,他心里萌发了对真正内在美的感情。曼格拉多么富于情感、自我舍弃的精神和宽恕的胸怀,有时他想到她对自己那种无限的崇敬,内心非常不安。啊,我太对不起她了,我竟没有重视这样一颗明珠。我在这儿一动不动地躺着,像财富女神一样的曼格拉就从家里出去了。曼格拉走时和西德拉所讲的那些话,他都从西德拉那里知道了,但是他不相信那些话。曼格拉是一位性格沉静的妇女,所以她不能有放肆的行动;她有宽恕别人的胸怀,所以她不可能那么憎恨别人。苏勒西心里在想:她一定活着,而且很健康地活着。他曾经给丈人家写过几封信,他想:丈人家接到信后除了讽刺和严厉的话以外还会有什么呢?他在最后一封信中说:现在我自己要去寻找那块瑰宝了,要么是把它找回来,要么是脸上抹了黑去投水。

回信来了,信中写道:“那很好,你去寻找吧,不过请你从这儿走,这里还有人和你一同去。”

苏勒西·辛赫从这话里看到了希望的闪光,当天他就出发了,也没有带任何人。

在丈人家,谁也没有亲切地欢迎他,所有的人都拉长了脸,岳父大人还对他进行了有关丈夫职责的长篇说教。

晚上当他吃过饭躺下来时,小姨子来坐在他的旁边笑着说:“姐夫,如果有一个美人儿抛弃自己长得丑的丈夫,并且侮辱丈夫,那你把她称作什么?”

苏勒西严肃地回答道:“坏女人!”

小姨子:“那抛弃自己难看妻子的男人呢?”

苏勒西:“畜生!”

小姨子:“而这个男子却很有学问。”

苏勒西:“那是魔鬼!”

小姨子笑着说:“那我要跑了,我害怕你。”

苏勒西:“魔鬼也是可以进行忏悔的。”

小姨子:“条件是忏悔必须真诚。”

苏勒西:“这一点那无所不知的老天爷了如指掌。”

小姨子:“如果是真诚的,那一定会有成果,不过请你找到姐姐后带她从这里回去。”

苏勒西的希望之船又动摇了,他哀求道:“妹妹,请看在老天爷的面上怜悯我吧,我很难过,这一年来没有一天不是哭着入睡的。”

小姨子站起来说:“自己所为,有什么办法?我走了,你休息吧。”

不一会儿曼格拉的母亲又来坐下了,她说:“孩子,你念了很多书,国内国外都跑过,你在哪儿看到有使人变美的药吗?”

苏勒西很谦恭地说:“妈,请你看在老天爷面上,不要羞辱我了。”

母亲:“你要了我那可爱的女儿的命,难道我曾经去羞辱过你吗?我曾心里想过,要好好地说说你,使你也记一辈子,可是你是我们的客人,怎么可以让客人生气呢?你休息吧。”

苏勒西在既有希望又担心害怕的情况下翻来覆去不能入睡,这时门口有谁轻声在说:“为什么不进去?他醒着的。”有人回答道:“真叫人不好意思!”

苏勒西听出声音来了,口渴的人得到水了。瞬间,曼格拉来到了他的面前,低着头站着,苏勒西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奇妙的光彩,像是一个病人已经恢复了健康。

样子还是原来的,然而眼光不同了。

19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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