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村子里,再没有任何青年有马图拉那样结实健壮的身体了。20来岁,胡子才开始长出来。他放奶牛,喝牛奶,锻炼身体,和别人摔跤,经常吹着笛子在牧场上走来走去。他已经结了婚,但是还没有孩子。家里有几副犁的土地。他有几个兄弟,都在一起种地。马图拉是全家的骄傲,他吃得最好,干的活最少。当他需要钱买运动裤衩、体育器具的时候,他可以很快得到钱。全家的理想是:希望马图拉成为一个大力士,在摔跤场上能够打败比他强的对手。这种溺爱使得马图拉颇为任性。有时他的奶牛在人家的地里吃庄稼,而他却在摔跤场上练功夫。别人来向他诉苦,他还没有一个好脸色,往往生硬地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马图拉是不会离开摔跤场去赶牛的。但是看到他那架式,谁也不和他纠缠,人们只得忍气吞声。

有一个夏天,池塘和湖里的水都干了。热浪不时地刮着。村子里不知从哪里来了一头公牛,在奶牛群里混了一整天。傍晚的时候,它钻到村子里,用角顶撞系在桩子上的耕牛,还把一家没有干的墙顶了一个洞。把村子里的垃圾掀得到处都是。有几个农民整天忙得死去活来,好不容易刚把菜栽好,并浇上了水,这头公牛连夜钻到菜地里,把一片翠绿的菜地毁得一塌糊涂。人们用棍棒把它轰赶到村外,可是不一会儿它又混进奶牛群里。谁也想不出好的办法解决这个难题。马图拉的家住在村子的中央,所以他家的耕牛没有受到这头公牛的骚扰。村子里闹翻了,可是马图拉却像没有事一样。

最后当人们再也无法忍受时,有一天大家围着马图拉说:“老弟,你要希望我们呆在村子里的话,我们就呆下去。要不,我们就离开村子。土地没有卖掉的时候,还得种地,我们还能干什么呢?因为你家的奶牛,我们大家全都毁了,可你却快快活活地过日子。既然老天爷给了你以力量,那你就该用你的力量来保护大家,而不是让大家受折磨才好。公牛是找你的一些奶牛才来的,你有义务把它轰走。可是,你装作不知道,好像和你没有一点关系似的。”

马图拉可怜起他们的处境来了。大力士往往是有怜悯心的人。他说:“好吧,你们回去吧,我今天就把公牛轰走!”

一个人说:“要轰得远远的才行,不然它又会回来!”

马图拉一面把木棍扛在肩上一面回答道:“再也不会回来了。”

炽热的中午,马图拉一路赶着公牛往前走。他和牛身上出的汗就像雨淋过一样。公牛一次又一次努力想向村子的方向返回来,但是马图拉早就看出来了,远远地就堵住了它的路。公牛发了脾气,像发疯了一样,有时回过头来想顶撞马图拉,但是马图拉躲到一边,从旁边使劲用木棍捶打公牛,使得它不得不往前逃走。有时两个跑到了豆田里,有时跑到了灌木丛里。豆秸的刺把马图拉的脚都刺破了,鲜血直流。灌木丛把他的围裤都挂破了,但是,他除了赶牛外,其他什么也没有想到。他经过一个村子又一个村子,好多村子都落在他身后了。马图拉下定决心,不把公牛赶到河那边不罢休。他的喉咙干了,两眼发红,全身都像在冒火星。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但是他片刻也没有停下来喘口气。跑了两个多小时,总算看到河了。这里是决定胜负的地方,这里也是两个大力士大显身手的场合。公牛想:如果下了河,它就会被打死,应该努力拼一次命跑回去。马图拉想:如果它回去了,那所花的力气都白费了,而且村子里的人还会笑话他。两个都在等待着时机。马图拉的命这时正处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如果一手落了空,可能命就没了。如果脚下一滑,可能就再也爬不起来了。最后,人还是战胜了牲口。公牛除了下河以外,再也想不出其他办法。马图拉也跟着它了下河,在水里他把公牛狠狠地揍了一顿,以致他的木棍都折断成了两截。

现在马图拉口渴得要命,他把头伸进河里,大口大口地咕噜咕噜喝起水来,简直像要把河水喝干似的。他一辈子从来没有感到水这么好喝,也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的水。不知道他是喝了五公斤还是十公斤,但是水是温水,不解渴。隔了一会儿,他又把嘴伸到水里,喝得肚子里连吸气的地方也没有了,这才把湿漉漉的围裙披在肩上往家里走。

但是,也许只走了十步八步,他肚子里就隐隐作痛起来。他以为:跑步以后喝了水是经常肚子痛的,等一会儿就会好。可是,他痛得越来越厉害,再往前走都感到困难了。他在一棵树底下坐了下来,他痛得开始在地上打滚,有时用手按着肚子,有时站了起来,有时又坐下去,可是痛得更剧烈了。最后,他开始大声哼着哭了起来,可是那儿又有谁来理会他呢?离村子很远,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可怜的马图拉在中午的寂静里挣扎着断气了。再严重的伤我们也能忍受,可是经受不了偶然的差错。一个结实得像天神一样的青年,赶着公牛跑了好多里路,却不能经受住一点违反自然规律的挫折,谁知道这一场奔跑对他来说竟是奔向死亡!谁知道死亡之神竟化作公牛把他这样折磨一通呢?谁知道他渴得要命之后所喝的水,对他说来,竟起了毒药的作用呢?

傍晚的时候,他家里的人来找他,一看,他已经早就一动也不动了。

过了一个月,村子里的人都在干活。马图拉家里的人悲痛过后也平静了下来。可是不幸的寡妇怎么能得到安慰呢?她成天哭泣,即使闭上眼睛入睡了,可是内心仍然悲痛不已。今后她在这个家怎么过下去呢?依靠谁活下去呢?世界上为自己而活着的人,要么是圣人,要么是贪欲的人。阿努巴可不知道这一套,对她来说,需要生活的依靠。她可以把这个依靠当成自己的一切,可以为它而活着,可以为它而骄傲。家里人在村里找不到一个中意的人可以让她另外成家,而且这样作也名声不好。除此以外,媳妇的脾气是这样好,干家务事又很能干,掌管来往帐目又那么精明,相貌又是那样端正,这样的媳妇要是落到别人手里,对他们说来是受不了的。阿努巴娘家的人给她谈妥了一家人家,当事情都准备好之后,有一天,阿努巴的哥哥来接她了。

这一下马图拉的家里着慌了。他们说,他们不让阿努巴走。阿努巴的哥哥说,不把她接走决不罢休。村子里的人都赶来了,大家开始共同商量。后来决定,让阿努巴自己作主,她愿意走就走,愿意留就留。婆家的人相信,阿努巴不会这么快就另外嫁人,因为她自己还曾经这样说过几次。但是现在问她的意见时,她却打算走了。最后,东西也收拾好了,轿子也来了。全村的妇女都来看她。阿努巴站起身来跪倒在婆婆的脚前,双手合掌说:“妈,原谅我的过错吧。我本来想就呆在这个家里,可是老天爷不答应……”

她说着说着突然不说了。

婆婆难过得颤抖起来,说:“孩子,你到哪里都会幸福的,我们的命苦,要不,你怎么会离开这个家呢!老天爷要给我们的,都给了,没有给我们的,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去要呢?今天,如果你的小叔子是成年人,那事情也就好办了。如果你心里愿意,就把这个孩子当作自己人吧,抚育他吧。等他长大了,就让他和你结婚。”

说完她问自己最小的儿子瓦苏德沃:“怎么样?你愿和嫂子结婚吗?”

瓦苏德沃的年纪还不过五岁,可是他也要结婚哪!婚事都已经和一家谈妥了。他说:“那她就不到别人家去了?”

母亲:“不去了,她和你结婚,干吗还到别人家去呢?”

瓦苏德沃:“那我愿意。”

母亲:“那好,你去问她愿不愿和你结婚。”

瓦苏德沃去到阿努巴身边,坐到她怀里,不好意思地问道:“愿意和我结婚吗?”

说完他笑了,但是阿努巴两眼却湿润了。她把瓦苏德沃搂在怀里说:“妈,你说的是心里话么?”

婆婆:“老天爷知道我的心。”

阿努巴:“那从今天起他就是我的了!”

婆婆:“当然,全村的人都在看着,可以作证呢!”阿努巴:“那请你对我哥哥说,叫他回去,我不跟他走了。”

阿努巴为了活下去,需要有一个依靠,现在她得到这个依靠了。服务就是人类自然的本性,服务就是人类生存的一种依靠。

阿努巴开始抚养瓦苏德沃。她给他身上擦油或油脂,喂他喝牛奶,把饼撕成碎片喂他吃。她到湖边去洗澡时也把他带去洗澡,下地干活时也把他带下地。在很短的日子里,瓦苏德沃就和她这样亲近了,以致一时也离不开她,甚至把母亲都忘了。他想吃什么,就找阿努巴要,在和其他孩子们游戏时挨了打,也找她哭诉。阿努巴安排他睡觉,该起床时也是阿努巴叫他起来。他生了病,阿努巴抱着他去大夫家里,也是她喂药给他吃。

村子里的男男女女看到阿努巴这种为爱情而修苦行,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开头,很少人真的相信她。人们认为,经过一年两年,当她的心感到厌烦的时候,她总会自找出路的,守着这个吃奶的孩子守到什么时候为止啊!但是这一切怀疑都证明是没有根据的,任何人也没有看到阿努巴动摇自己的决心。一颗充满服务精神——自觉自愿服务的精神的心,是没有情欲存在的余地的。情欲只是捉弄那些无情义的、没有理想的、没有寄托的人。小偷只在黑暗里活动,在光天化日之下吃不开。

瓦苏德沃也爱好锻炼身体,他长的模样和马图拉相象,体格也差不多。他又使摔跤场热闹起来,而他吹笛子的声音又响彻了田野。

这样过了13年,瓦苏德沃和阿努巴开始作结婚的准备了。

但是现在的阿努巴已经不是原来的阿努巴了。13年前,她把瓦苏德沃看作是自己丈夫的那种感情,现在已由母爱取代了。最近一些天来,她经常陷入沉思之中。结婚的日子愈临近,她的情绪愈低落,一想到她这一生的这种巨大变化,她的心就开始发抖,一想到她像孩子一样抚养大的瓦苏德沃要成为自己的丈夫,她就羞得满脸通红。

大门口正奏着喜庆的鼓乐。同族的人都来了。家里正唱着吉祥的歌,今天是结婚的日子。

忽然阿努巴走到婆婆身边说:“妈,我都快要羞死了!”

婆婆吃惊地问道:“为什么,孩子?有什么事?”

阿努巴:“我不结婚了。”

婆婆:“孩子,你这是说什么话?一切都准备妥当了,人家听了会说什么?”

阿努巴:“他们想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吧。13年来我守着的人,今后我仍然会守着他。我从前以为:没有男人,女人是受不了的。老天爷可算维护了我的体面。既然青春时代的日子也过了,现在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你找一个姑娘和瓦苏德沃结婚吧!就像至今我抚养他一样,同样今后我将抚养他的孩子。”

192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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