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坐上车子走了。高拉还从来没有坐过马车。她心里感到有点骄傲:多少先生老爷们都在步行,而她却坐着车子。

车子不久到了孟格鲁的住处,原来是一幢宽敞的楼房。院子里干干净净,廊檐下放着一些花盆。她开始上楼,惊异、兴奋和希望使她忘记了自己。楼这么高,使她的脚都爬得难受起来了。这样大的楼房都是他住的,那得要付多少租金啊!他根本不把钱当一回事了。她的心在跳着:要是孟格鲁从上面走下来怎么办?要是就在楼梯上碰面了,她该说什么?但愿老天爷让他睡着吧,好让我叫醒他,使他看到我而感到措手不及。最后爬完了楼梯。高拉被那个婆罗门带进一个房间里坐了下来。这里就是孟格鲁的住处,但是却不见孟格鲁。房间里只摆了一张床,一边放着几件器皿,这就是他的家。那么这幢楼房该是旁人的了,这间屋子大约是他租赁的。她一看炉灶冰凉,认定他是晚上吃了从市场上买来的东西就睡觉的。这是他睡觉的床,旁边有一个水罐。高拉渴得舌头都发干了,她就从水罐里倒了点水喝。床的另一边有一把扫帚。高拉本来因旅途的劳累而疲乏不堪,可是由于兴奋,她哪里还感到疲乏呢?她用扫帚打扫了房间,把几件器皿洗了一遍,放到了一起。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甚至于地板和墙壁都使她产生亲切之感。就是在那个她度过了25年的家里,她也不曾有过像这样当家作主的令人感到光彩而又愉快的心情。

可是,她在房间里一直坐到傍晚,也没有见到孟格鲁的影子。她想,现在他该有时间了,傍晚的时候,到处都不工作了,现在也许正往回走吧。不过老天爷一定是告诉他了。为什么他不能向自己的老板请一会儿假呢?也许有要紧的事,所以才没有来吧!

天黑了,房间里没有灯,高拉站在房门口等待着丈夫的归来。楼梯上发出许多人上上下下的声音,高拉一次又一次地感到好像孟格鲁来了,但是一个人也没有来到她待的地方。

9点多钟的时候,老大爷终于来了。高拉还以为是孟格鲁哩。她很快地奔出房门口,抬头一看,却是婆罗门,她就问道:“他到底在哪儿?”

老头说:“他已经从这儿调走了。我是到办事处以后才知道的,他昨天陪同老爷走了。路上要花八天时间。他向老爷苦苦哀求,给他十来天的假期,但是老爷一天也没有答应。孟格鲁走时给这里的人说了:如果家里的人来了,就叫她到他那里去。他把地址也留下了。明天我把你送上船,船上还会有好多我们老家的人,所以路上不会发生什么困难。”

高拉问:“要坐几天船才可以到那里?”

老头说:“大约不会超过十天。不过,没有必要着急,不会有任何麻烦的。”

直到现在,高拉还抱着回到自己村子里去的希望。她总会有一天要把丈夫拉走的。但是,她一坐上船就感觉到,她再也不能和自己的母亲见面了,再也休想看到自己的家乡了。她正在和老家永远断绝联系。她曾站在码头上哭了好长的时间。她看到大船和海洋感到害怕,她的心在发抖。

傍晚的时候,船开了。那时,高拉的心被一种无穷无尽的恐惧弄得心神不宁。有一段时间,绝望的情绪完全支配了她:不知道我现在是到什么地方去,和他能不能见到面?到哪里去找他呢?也不知道他的地址。她非常懊悔为什么不早一天来,要是在加尔各答见到了他,她是决不会让他走的。

船上还有好多乘客,也有几个妇女,那些人彼此不停地吵架谩骂。高拉不愿和他们交谈。只有一个妇女满脸愁容,看样子是一个良家妇女。高拉问她:“大姐,你到哪里去?”

那个妇女大大的眼睛中含着泪,说:“我到哪里去?这从何说起啊!妹妹,命运把我带到哪里去,我就到哪里去。你到哪里去呢?”

高拉说:“我到我当家的那里去,他就在这只船停的地方工作。如果我前天到了,就会在加尔各答和他见面了,来迟了一天。我怎么会知道,他会到这么远的地方去啊!要不,就不会晚一天了。”

妇人说:“哦,妹妹!该不是有人也把你骗来的吧?从家里你是跟着谁来的?”

高拉说:“我的当家的从加尔各答派人把我接来的。”

妇人说:“那个人是你认识的人吗?”

高拉说:“不认识。是一个年老的婆罗门。”

妇人说:“是不是一个瘦身材、脚很长的老头子?他有一只眼睛肿得鼓鼓的。”

高拉说:“对,对,就是他,你认识他吗?”

妇人说:“就是这个坏蛋把我也给全毁了。但愿老天爷让他世世代代进地狱,让他断子绝孙,让他不得好死。我要把我的经历说出来,你还会以为是假的,谁也不会相信。我怎么说好呢?请你相信,就是因为他,我才成了无家可归的人,我也没有脸见任何人了。可是人还是惜命的,所以我现在到胡椒岛上去,到那儿去作苦工过日子。”

高拉一听,吓得魂飞天外。她感到她所乘的船正在沉入无底的深渊。她这才明白,那个年老的婆罗门欺骗了她。过去在村子里,她经常听说好多穷人到胡椒岛去,但是凡是去的人,没有一个再回来的。啊,老天爷,我犯了什么罪过,你竟给我这样的惩罚?她说:“他们为什么这样把人骗到胡椒岛上去?”

妇人说:“还不是为了贪财,难道还会为了其他什么吗?

听说每送去一个人,他们就可以得到一笔钱。”

高拉说:“大姐,我们去到那里以后要干什么呢?”

妇人说:“做苦工。”

高拉心里想着:现在怎么办呢?她来时所抱的希望,现在已经化为乌有了。如今除了大海的波涛外,再也没有人保护她了。她生活的基础已经沉入水底。现在对她来说,除了海水以外,已经没有任何寄托。她记起了自己的母亲,记起了自己的家,记起了自己村子里的女伴们。这时她感到极为伤心,好像有一条毒蛇盘在她的胸口,在不时地咬着她。老天爷,如果你要给我这样的痛苦,那你又为什么让我出生呢?你就不怜悯痛苦的人吗?你竟折磨那些饱经风霜的人!她伤心地说:“那现在该怎么办呢?大姐。”

妇人说:“这要到那里以后才会知道。如果是做苦工,那倒没有什么。但是如果有人起了歹意,那我已经下了决心,要么我要了他的命,要么我自己一命归阴。”

她一面这么说,一面勾起了她倾诉自己苦难经历的强烈愿望,这种愿望是受苦人经常产生的。她说:“我是一家体面人家的女儿,是一家更为体面人家的媳妇。但是,我是一个不幸的人,结婚后的第三年丈夫去世了。我的心情沮丧之极,以致我经常觉得我的丈夫在召唤我。开头,我一合上眼,他的形象就出现在我的面前。但是后来竟发展到,当我清醒的时候,也不时地看见他。我感觉到,他就站在我的面前叫我。由于不好意思,我没有和任何人说。但是心中老是怀疑:既然他已经去世了,那他为什么在我面前出现呢?要把这种情况完全当成错觉,那是不能使我的心情得到平静的。我心里在想:能够直接看到的东西,那为什么不能得到呢?只要有一种秘诀就行,而除了修行的和尚以外又有谁能传授这种秘诀呢?直到现在我也还相信,现在世上还有这样一种功夫,通过它我们能够和死者谈话,也可以具体地看到死者。当时我就开始等待起有道行的和尚来了。我们家经常有修行的和尚来往。我在私下和他们谈起这个问题,但是他们都用守妇道的话教训我,回避我提出的问题。我不需要接受遵守妇道的说教,我对寡妇的天职是很清楚的。我希望得到的,是一种能够把生死之间的一层帏幕揭开的秘诀。我在这场游戏中一直度过了三年的时光。两个月以前,那个年老的婆罗门,打扮成一个出家人的样子来到我那儿。我向他提出了我原来的祈求。这个骗子手设下了一个骗局,使我睁着眼睛上了他的圈套。现在想来,我对自己也感到奇怪,我为什么那样相信他的话。我为了能见到丈夫,准备忍受一切,也准备牺牲一切。他在夜里把我叫到他的身边,我对家里人借口说是到邻居的女伴家去,我到了他那里。一棵菩提树下正烧着祭火,在那皎洁的月光中,这个留着长发的骗子显得像一个智慧和瑜伽道行的天神一样。他亲切地让我坐在他的旁边,用手摸着我的头,不知作了什么法术,我就昏迷过去了。以后,我不知道到哪儿去了,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情。当我清醒过来时,我已经坐在火车上。我当时真想叫喊起来。但是我又想到:即使火车现在停下来,我也下了车,可我也进不了家门了。所以我不声不响地仍然坐着。在老天爷的眼里,我是无辜的,然而在人们的眼里,我已经身败名裂了。一个青年妇女,深更半夜走出家门,这件事本身就够使她声名狼籍了。当我知道他们要把我送到胡椒岛去时,我丝毫没有反对。对我来说,现在全世界哪个地方都一样。对一个在世界上没有任何亲人的人来说,本地、外地、国内、国外都是一个样。当然,我也下定了决心,至死也要维护自己的贞操。在命运的操纵下,比死亡更大的痛苦是不会有的。对寡妇来说,对死亡有什么可怕的呢?生和死都一个样,何况随着死亡,一生的苦难也可以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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