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女俩住在村尾的一间草屋里。女儿从树林子里收集树叶,母亲烧炒锅给人家炒米花或炒豆,这就是她们的营生。她们得到一两斤粮食,吃了就待在家里。母亲是寡妇,女儿还是闺女,家里没有其他的人。母亲名叫耿加,女儿名叫高拉。
几年来,耿加一直急着要给高拉找婆家,但是哪儿也没有谈成。自从丈夫死后,耿加就没有再嫁人,她也没有其他的生计,所以人们就对她产生了怀疑。到底她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呢?人家拚命干活,仍然很难得到填饱肚子的粮食,而她一个妇女,又没有职业,可是母女两人还生活得蛮舒服。她也不向任何人伸手,其中定有奥妙。这种怀疑慢慢地进一步加深了,而且一直到现在也还没有消除。同族的人谁也不愿意和高拉订婚。低等种姓首陀罗的家族并不大,散布在周围一二十里的地方,所以彼此名声的好坏也都知道,掩是掩盖不住的。
为了消除这种误会,母亲和女儿一起朝拜过几处圣地,还曾到过奥利萨省。但是,人们的怀疑并没有消除。高拉是少女,长得也还漂亮,可是谁也没有见过她在井台边或田地里和什么人谈笑过。她也从来不抬头看人,而这样的事却更加证实了人们的怀疑:其中一定有什么奥妙。任何年轻的姑娘都不可能这么贞节,肯定有什么秘密。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老太婆自己一天天急瘦了,而漂亮的姑娘却一天比一天更加容光焕发,像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了。
二
有一天,一个外地人路过这个村子,他是从几十里外远道而来的,要到加尔各答去找工作。天色已晚,他在村里打听抬轿的种姓,来到了耿加的家里。耿加很好地招待了他,给他弄来了小麦的面粉,拿出家中的器皿给他。这个抬轿种姓的人做了饭,吃完后躺下了。耿加和他开始谈天,提起了结婚的事。抬轿种姓的人是年轻人,他看了看高拉,注意了她的一举一动。她那害羞的容貌打动了他的心,他答应和她订婚了。他回到了家里,从自己姐姐那里借来了几样首饰,村子里的布店老板借给他衣服。然后他带者几个本家来订亲了。订亲以后,他就开始住了下来,因为耿加不让女儿女婿离开她。
但是只过了十来天,孟格鲁的耳朵里就听到了这样那样的风声。不仅同族同种姓的人,其他族和种姓的人也向他的耳朵里灌输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话。孟格鲁听了这些话以后懊悔了,他感到平白无故地落进了陷阱。但是,他一想到要扔掉高拉,心里却又舍不得。
一个月以后,孟格鲁到姐姐家去还首饰。吃饭的时候他的姐夫不坐下来同他一起吃。孟格鲁疑心了,他问姐夫:“你为什么不吃饭呢?”
姐夫说:“你吃吧,我过一会儿吃。”
孟格鲁说:“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什么不来吃饭?”
姐夫说:“长老会不开会作出决定,我怎么能同你一起吃饭呢?为了你我总不能脱离家族啊!你谁也不问一声就去和一个私娼订了亲!”
孟格鲁起身离开了饭桌,披上短外衣就到岳母家去了。她的姐姐一边站起来,一边落泪。
那天夜里,他没有跟任何人打声呼招就抛下高拉到什么地方去了。高拉当时正在梦里,她哪里知道,她经过苦修而得来的丈夫,正要永远抛弃她而远走高飞呢?
三
几年过去了,仍然一点不知道孟格鲁的下落,连信也没有来一封。但是,高拉仍然很高兴。她在头顶上涂上朱砂线,穿着花衣服,嘴唇上涂上乌烟①。孟格鲁曾留下一本颂神的旧书,她有时念颂神诗,甚至有时还唱颂神诗。孟格鲁教她认识了印地语字体,她捉摸着那些颂神诗的意思。
①妇女头顶上的朱砂线、穿花衣服以及涂乌烟都意味着是有夫之妇。
以前她总是独自一人待着,她不好意思跟村子里的妇女们谈话,因为她没有其他妇女引以为骄傲的丈夫。她们个个都谈自己的丈夫,而高拉的丈夫又在哪里呢?她谈谁呢?现在她也有丈夫了,她也有权和其他妇女一起谈论这方面的话题了。所以她经常谈起孟格鲁,说孟格鲁对她很有感情,说孟格鲁既品德高尚,又勇敢过人。她谈论起丈夫这个话题来总是觉得谈不够。
妇女们问她:“孟格鲁为什么扔掉你走掉了呢?”
高拉说:“有什么办法?一个男子汉哪能老待在丈人家?在外边到处挣钱才是一个男子汉的本能。要不,还有什么男子汉的尊严和体面呢?”
有人又问她:“为什么连信都不写一封呢?”
她笑着说:“他害怕把他的地址说出来,我会到他那里去给他增添麻烦。说真的,如果我知道了他的地址,我在这里是一天也待不下去的。他不给我写信,是作对了。怪可怜的,他在外地怎么能让家务事缠住手脚呢?”
有一天,她的一个女伴说:“我同你的看法不一样。他一定是和你吵架了,要不,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呢?”高拉笑了笑说:“姐姐,难道有人会和自己的神明吵架吗?他是我的主人,是我的神明,我还会和他吵架?一旦到了吵架的地步,那我就会投水自尽。要是他跟我打招呼,那我还有不缠住他的?”
四
有一天,从加尔各答来了一个人住在耿加家里,说是他家就在附近某个村子里。他在加尔各答就住在孟格鲁的住所附近。孟格鲁叫他把高拉带去,还让他带来两件纱丽和路费。高拉高兴极了,她准备跟着这位婆罗门走。动身的时候,她和村子里的所有妇女一一拥抱作别。耿加把她送到车站上。村子里的人都说,可怜的高拉转运了。要不,在这里憋都快要憋死了。
高拉在路上一直想着:不知他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嘴上的胡子大约都长满了吧!人在外地一般都过得舒服,他身子大约更丰满了吧!也许成了一个先生的样子。我开头两三天不要和他说一句话。以后再问他,为什么把我扔下到这里来呢?如果有人说了我的坏话,那你为什么就相信了呢?你自己又没有亲眼看见,为什么就把人家的话听进去了呢?我不管是好是坏,已经是你的人了,你为什么让我伤心这么久?如果有人在我面前这么说你,难道我能把你丢下?你已经拉过我的胳膊,你就是我的人了,即使你有一千个不好,那也没有关系。就算你成了突厥人①,我也不能抛弃你。你为什么抛弃我跑掉呢?你可能以为跑掉来得干脆利索,最后还不是没有办法?还不是要接我来?你不接我还行?还是我怜悯你,自己来了。要不,我会说,我不到这么无情无义的人那里去,你还得自己跑上一趟。一个人修苦行,连神仙都可以见到,神仙自己也会主动来到修行的人面前。你为什么不自己来接我?她这样想着想着,一次又一次地激动起来。一再问那个婆罗门,路还有多远。难道他是待在天的那一边,总是走不到?她还有许多事想向婆罗门打听,可是由于不好意思而问不出口。她只是在心里猜想,以此来满足自己的渴望。他住的房子该很宽敞吧!城市里的人住的都是砖瓦房,那他肯定也是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既然他的老板这么看重他,那他也可能还雇着佣人。我要把佣人辞掉,不然,我成天待着有什么可干?
①印度历名上曾受过突厥人的侵略,所以有这种说法。
她这样想着,有时也会想到家里。可怜的母亲一定在哭,今后一切家务事都得由她一个人干了。不知道她去放羊没有,羊也许成天在咩咩地叫吧!今后我每个月都要寄一点钱给母亲养羊。我从加尔各答回来的时候,我要给村子里每个妇女都带一件纱丽回来。那时,我就不像现在这个样子回家了,我会带上好多行李和物品,给每一个人都带上点礼物,也可以让家里养更多的羊。
高拉就这样在美梦中结束了这次旅行。这个想入非非的女子怎么会知道,她心里所想的一套与老大爷安排的一套完全不一样呢?她怎么知道,这个老婆罗门却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呢?她想象的都是空中楼阁。
五
第三天,火车到了加尔各答。高拉的心开始突突地跳起来:孟格鲁一定是站在附近一个什么地方,也许现在已经走来了。她一想到这里便把面纱拉好,镇静地坐着。但是,哪儿也没有孟格鲁。老婆罗门说:“这儿没有看到孟格鲁,我四下都看过了。也许他有什么事给缠住了,也可能没有请准假。他也不知道我们坐哪一趟车来。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等他?我们走吧,到他的住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