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是一种上天似乎并没为世人安排的永久的状态。在人世间,一切都在不停地流动,任何东西都不可能具有不变的形式。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化。我们自己也在变化,谁也不敢说他今天所爱的东西明天还继续爱。因此,我们今生争取至上幸福的一切盘算都是空想。还是让我们在我们心满意足时就尽情享受,竭力避免由于我们的差错而把这份满足的心情驱走;千万别打算把它拴住,因为这样的打算纯属痴心妄想。我很少见过幸福的人,这样的人甚至根本就没有;不过我时常看到心满意足的人,而在所有曾使我产生强烈印象的东西中,这满足的心情是最使我满意的东西了。我想这是我的感觉对我的内心情感的支配所产生的必然结果。幸福并没有挂上一块招牌,要认识它,就得到幸福的人的内心中去寻求;但心满意足的情绪是可以在眼神、举止、口吻、步伐中看得出来的,它仿佛还能感染到这种情绪的人。当你看到一大群人在节日尽情欢乐,所有的人都心花怒放,流露出那穿透生活阴霾的喜悦时,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甘美的享受吗?

三天前,P先生据说系日内瓦人皮埃尔·普雷伏,他在卢梭在世的最后一年半时间内常去看他,卢梭并将部分手稿托付给他。来看我,以异常的殷勤让我看达朗贝先生的《乔弗朗夫人颂》达朗贝、狄德罗、摩莱里等人经常在乔弗朗夫人家的沙龙中聚会。还没有读,他就说这篇文章里充满滑稽可笑的新词,是篇逗乐的文字游戏,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他在朗读时,还是一个劲地笑个不停。我一本正经地听着,他见我并不学他的样,终于不再笑了。文章里最长,也最下功夫的那一段讲的是乔弗朗夫人在见到孩子、逗他们谈话时的那份乐趣。作者正确地把这种心情说成是心地善良的一种表现。然而他并不以此为满足,却斩钉截铁地把所有没有这种兴趣的人都横加指责,说他们心地邪恶,甚至声称,如果我们问一问被送上绞刑架或受磔刑的人,他们全都会承认他们从没有爱过孩子。这样的说法,放在这样的地方,就产生了奇特的效果。就算这说法言之有理,难道该在这种场合提出来吗?难道必须用酷刑和歹徒的形象来玷污对一个可敬的妇女的颂词吗?我不难看出这种别有用心的装模作样的动机所在。等到P先生把文章念完,我就指出颂词中哪些地方是我认为写得好的,然后补充道,作者在写这篇文章时,他心里是仇恨多于友情的。

第二天虽然寒冷,但天气相当好,我就出去散步,一直走到军官学校,想到那里看看长得正茂盛的苔藓。在路上走着时,我就琢磨上一天的那次来访和达朗贝先生的作品,心想硬塞进去的那段插曲绝非无缘无故,而他们什么都瞒着我,却装模作样地把这小册子送给我看,这就足以暴露他们的目的所在。我把我的几个孩子送进育婴堂,单凭这点就足以把我说成是个不近人情的父亲,再推而广之,他们就一步一步地得出一个必然的结论,说我仇视孩子;当我一步一步地追踪他们的推理时,我不禁赞叹人的头脑居然能以如此高明的手段来混淆黑白,颠倒是非。我从来没见过哪个人比我更爱看娃娃们在一起嬉笑玩耍的了;我时常在街上或在散步时停下来看他们游戏打闹,那兴致之高是谁也不能比拟的。就在P先生那天来访前的一小时,我的房东苏斯瓦家两个最小的孩子就到过我那里,大的那个大概只有七岁。他们真心实意地前来和我拥抱,我对他们的亲热是如此满怀深情,以致我们的年龄虽然如此悬殊,他们却都心甘情愿地和我待在一起;而当我看到他们并不讨厌我那满是皱纹的老脸时,我也是欣喜异常。小的那个看来是如此乐意到我身边,以至于我比他显得更孩子气,对他更为偏爱,看到他回家时我就更加恋恋不舍,仿佛他是我亲生的孩子一样。

我也理解,把我将孩子送进育婴堂这个指责稍加变化,就很容易演化成指责我是不近人情的父亲,指责我仇视孩子。然而不容分辩的是,我之所以采取这一步骤,主要是怕他们不如此就会有一种几乎不可避免的坏上千百倍的命运。我无法亲自教养他们,而如果我对他们的前途不那么关心的话,在我当时的处境,就只好让他们的母亲去教养他们。那她就会把他们宠坏,或是把他们交给他们的舅家人,那他们就会把孩子们培养成为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想到这里,现在我都不禁不寒而栗。穆罕默德对赛伊德见伏尔泰的悲剧《穆罕默德》。赛伊德是穆罕默德的养子,穆罕默德爱上了他的妻子,强迫赛伊德与她离婚,把她让给他。的所作所为与他们可能在我孩子们身上做出的事相比,显然是微不足道的了。他们后来为我设下的种种陷阱充分证实他们当初是有这样的打算的。说实话,我当时根本想不到会有这样恶毒的阴谋诡计,但是我知道,育婴堂的教育对他们的危险性最小,因此我把他们送去了。如果今天还出现这种情况,我还要这样处理,而且疑虑会更少些;我清楚地知道,只要我稍微养成那么点习惯来发展我的天性,那么,哪个当父亲的也不会比我对我的孩子们更加慈祥体贴。

我对人心的认识之所以能有进展,那是得之于我在观察孩子时的那份乐趣。这同一乐趣在我年轻时却阻碍我对人心的认识,因为我那时和孩子们玩得那么开心,那么舒畅,就不大想到去研究他们了。而当我日益衰老,眼看我这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会叫他们害怕时,我就避免去打扰他们:我宁可剥夺我自己的乐趣,也不愿破坏他们的欢乐;我就仅仅以看着他们游戏和玩耍而感到满足,可是我也从我的牺牲中得到补偿,从这样的观察中取得了关于人性的最初和最真实的活动的知识,而这是我们的学者们根本不懂的。我进行这项研究下了这么大的工夫,在进行时不可能不兴趣盎然,这从我的作品中可以得到证明。要说《爱洛伊丝》和《爱弥儿》出于一个不爱孩子的人之手,那未免是世上最荒唐的事情了。

我从来都是既乏机智,又无口才;而自从遭到不幸以来,我的舌头和脑子就越来越不灵活了。思想迟钝,也找不到确切的词语来表达,而在和孩子们谈话时,却最需要对自己所用的词语斟酌选择。对我来说,这种为难还多了一层,那就是听众的注意,以及他们对我所说的一切所加的解释和给予的分量。我既然专门为儿童写了几部书,对他们讲的每句话自然就被认为是神谕了。这种极度的困惑,加上我的无能,使得我局促不安,张皇失措,我在随便哪个亚洲帝王面前也会比在逗娃娃说话时自在得多。

还有另外一个不利条件使我现在同他们更加疏远。自从遭到不幸以来,我在看见他们时,兴趣虽然依然如故,但是跟他们在一起就不是那么亲切了。孩子们是不喜欢老人的。在他们眼里,龙钟老态是丑恶的。他们那种厌恶之情使我心中难过,我宁可不去抚爱他们,也不愿让他们感到拘束或产生反感。我这样的动机只能在真正富有深情的心上才能得到反应,我们那些男女学者们是根本不把它放在眼里的。乔弗朗夫人对孩子们在她身边是否感到乐趣是根本不去操心的,只要她自己跟他们在一起感到乐趣就行。而我呢,我认为那样的乐趣比没有还坏;当这乐趣不是为双方共享时,它就是个负数;我已不处在往日那种能见到孩子的心跟我的心一起怒放的境遇中了,也不是那种年纪了。如果这种情况还能恢复,那么,这一变得更为难得的乐趣对我来说,也只会变得更为强烈;那天上午当我抚摸苏斯瓦家的孩子时,我就感到了这一点,这不仅是因为领着那两个孩子的保姆对我不太厉害,而也是因为那两个孩子自始至终都是笑容满面,跟我在一起没有流露出不悦或者厌烦的情绪。

啊!要是我还能享受发自内心的纯洁的温情的机会,哪怕是来自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要是我还能在别人眼中看到和我在一起时愉快和满意的心情,那么我那虽短而甘美的感情的流露将是对我多少苦难和不幸的报偿!啊!那时我就不必到动物身上去寻求人们拒绝向我投来的善意的目光。这样的目光,我很少有机会看到,不过它们在我的记忆中总是弥足珍贵的。这里就是一个例子,这个例子,如果我处在任何其他一种处境中,那就早该忘了,而在这里它在我心中产生的印象却很好地描绘出我景况的可悲。两年以前,我在新法兰西咖啡馆在今普瓦松尼埃路与波施龙路之间。附近散步后,继续往前走,然后向左拐,为了绕过蒙马特尔高地,我就穿过格利尼盎古村。我心不在焉地直往前走,一面胡思乱想,两眼也不朝左右观望。忽然觉得有人把我的膝盖抱住了,原来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他使劲抱着我的膝盖,以如此亲切、如此温柔的眼光看着我,使我的脏腑都为之感动了。我心想,要是我的孩子在我身边的话,他们也会这样待我的。我就把孩子抱了起来,欣喜若狂地吻了几下,然后继续前进。我在路上总感到像是少了点什么东西似的。一种越来越增长的需要促使我折回去。我责备自己不该就这样突然离开这孩子;心想他的行动虽没有什么明显的动机,从中却可看出一种不该等闲视之的灵感。最后我还是屈服于这个诱惑,折了回去。我向孩子跟前跑去,再次跟他亲吻,给他一点钱买几块糕饼(小贩恰好从我们身边走过),然后就逗他聊天。我问他爸爸是谁,他指给我看,原来是个箍桶匠。我正要离开孩子去跟他父亲说话,忽然发现有个面目可憎的人已经抢在我的前面了,看来是别人派来钉我梢的密探。当这家伙跟他附耳说话时,只见那箍桶匠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显然毫不友好,这个景象使我为之心寒,我赶紧离开这对父子,步子比刚才跑来时还要快些,心里却不免嘀咕,原来的情绪也被破坏无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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