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从此以后,这样的感情却也时常油然而生,我也曾多次从格利尼盎古村经过,一心希望再看到这个孩子;然而却再也没见到这父子俩了,那次相逢就只留下一个强烈的回忆,它就像所有偶尔还打动我心的感情一样,也是交织着甘美和苦涩的。

凡事有所失必有所得。这样的乐趣虽然既难得又短暂,但当它们出现时,我却更加尽情欢享,比经常有机会享受时还要欢畅。我把这种乐趣经常回忆,反复咀嚼;不管这种乐趣是如何难得,只要它是纯洁无瑕,那我就比自己飞黄腾达还要幸福。赤贫的人稍有所得就成了富翁。穷光蛋捡着一块银元比财主捡着一袋金子还要高兴。我避开迫害者的监视而偷得的这样一种乐趣留在我心底的印象,人们如果能看到,是不禁会失笑的。这样的乐趣,其中最甘美的一次是在四五年前得到的,现在每加回忆,都不免为当时得到如此充分的享受而欣喜异常。

有一个星期日,我和我的妻子到马约门去吃饭。饭后,我们穿过布洛涅树林,直到拉米埃特花园;到了那里,我们就在草地上的树阴下坐了下来,等待太阳下山,好从帕西从从容容地回家。二十来个小姑娘由一个修女模样的人领着来了。她们有的就地坐下,有的就在我们身边转悠。正在她们玩耍时,来了一个卖糕饼的人,带着他的小鼓和转盘这种买卖带有赌博性质。转盘中心树有一根立柱,一根横杆可以以它为中心旋转,横杆的一端垂下一根细线,线端有一针。转盘上从圆心画有许多道辐射线,把转盘分成许多格子。将横杆旋转后,针停在哪一格,就按该格所标明的数字得彩。想做点买卖。我看小姑娘们都挺想尝尝糕饼的,她们当中有两三个,显然身上有几文钱,就请求那修女准许她们碰碰运气。当修女还在犹豫,跟孩子们讲道理时,我对卖糕饼的说:让这些小姐每人都转一回,钱统统由我出。这话一出口,那群小姑娘个个面有喜色。单凭这一点,即使把我钱包里的钱统统花光,我也已经得到充分的补偿了。

我看她们个个争先恐后,秩序有点乱,于是就征得修女的同意,让她们排成一行,依次去试,然后排到另一边去。为了让每个人至少能得到一块糕饼,免得有人一无所得而大失所望,我悄悄地对卖糕饼的说,让他把平常使顾客尽量少中彩的窍门反其道而行之,让姑娘们尽量多得彩,由我出钱。这么一来,虽然二十来个小姑娘每人只转了一次,却一共得了一百多块糕饼;我一向反对纵容坏毛病,反对制造不和的偏心,在这一点上是从不动摇的。我的妻子暗示那些得彩多的小姑娘分一点给她们的小伙伴,这么一来,每人分的也就大致差不多,大家也就都高兴了。

我请那修女也来转一次,心里却生怕碰她一个钉子,不料她高高兴兴地接受了,也跟孩子们一样转了一下,取了她应得的一份。我对她表示无限的谢意,并且感到她这一行动体现了一种深合我心的礼貌,比装腔作势要好多了。在整个活动期间,孩子们之间不断有些争吵,告到我跟前,当她们纷纷到我跟前诉说时,我发现她们虽然没有哪一个说得上漂亮,可有几个还挺可爱,足以掩盖她们的丑陋。

我们最后分手了,双方都对对方感到满意,而这个下午就成了我一生中回忆起来最满意的时刻。这次欢聚并没有费我多少钱,至多三十个苏就换来了一百个埃居也难买到的满足;的确,乐趣是不可用花销来衡量的;欢乐更乐于跟铜子交朋友,但不愿跟金币结交。后来我多次在同一时刻到同一地点去,希望再次见到这群小姑娘,可是始终未能如愿。

这次遭遇使我想起另外一次类似的娱乐活动,但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是在我混迹于富豪和文人之间,有时不得不共享他们乏味的乐趣的不幸的年代。当我在舍佛莱特卢梭于一七五六年四月迁居巴黎近郊埃皮奈夫人为他提供的退隐庐。舍佛莱特也是埃皮奈夫妇的产业,离退隐庐不远。时,正赶上居停主人的生日;他们全家团聚,来庆祝这个节日,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演戏、筵席、烟火,样样不缺。人们忙得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与其说是欢乐,倒不如说是给搞得头昏脑涨。吃过饭以后,大家到大路上去换换空气,当时正逢集市。人们正在跳舞,绅士老爷们不惜屈尊跟农家姑娘跳将起来,夫人们却不肯降低自己的身份。集市上正在出售黑麦甜饼。有位青年绅士异想天开,买了一些扔到人群中去,只见老百姓纷纷来抢,你推我搡,拳打脚踢,滚成一团。别人见到这一情景是如此兴高采烈,也就都来效尤。霎时间甜饼满天飞,姑娘们和小伙子们就跑呀跑呀,挤成了堆,连胳膊都要累折了。大伙看了也都心花怒放。我也不好意思不从俗,然而心里却不像他们那么欢快。不大一会儿,我感到掏腰包让别人挤成一团,实在不是什么乐趣,就离开他们,独自到集市上去闲逛。集市上各色商品琳琅满目,使我赏心悦目。有个小姑娘摊子上还有那么十来个干瘪苹果,很想早点脱手。她身边有五六个萨瓦小伙子萨瓦地区在今法国东部与瑞士、意大利接壤处,十八世纪属撒丁王国。当时萨瓦人在巴黎的多半当清烟囱工人和搬运工。也很想让她早点收摊,可身上总共不过两三个铜子儿,买不了几个苹果。对他们来说,这个摊子就是赫斯珀里得斯在希腊神话中,赫斯珀里得斯是夜神赫斯珀洛斯的四个女儿,她们守卫大地女神该亚作为结婚礼物送给天后赫拉的金苹果树。的果园,那小姑娘就是看守这园子的那条龙。这一喜剧场面叫我乐了好大一阵子,最后我把小姑娘的那些苹果全都买了下来,叫她分给那几个小伙子,这才收了场。这时我看到了使人心欢畅的最甘美的场面,看到了愉快的心情跟青年的纯真出现在我周围的几个小伙子的脸上。在场的人看到这情景,也都共享这一愉快,而我呢,花这么小的代价就享到这一欢乐,更因它出之我手而感到高兴。

当我把我得到的乐趣跟前面所说的那种乐趣加以比较时,我满意地感到自然而健康的乐趣与由摆阔心理产生的乐趣之间的不同,后者几乎就是捉弄人的乐趣,是纯粹出之于鄙视别人的乐趣。当你看到由于贫困而失去身份的人,为了抢夺几块扔到他们脚下、沾满烂泥的甜饼而挤成一团,滚成一堆,拳打脚踢时,又能得到什么乐趣呢?

至于我,当我仔细思考我在这样的场合所感到的满足到底是哪一种时,我发现这种满足并不是出之做了什么好事的感觉,而更多地是看到流露喜色的笑脸时的那种乐趣。这样一种表情虽然深入我心,但我总觉得它的魅力纯粹是感官方面的魅力。如果我不能亲眼目睹别人由于我做了什么事而产生的满意心情,尽管我确信他有那种心情,我也觉得只是得到了不充分的享受。我这种乐趣甚至是一种忘我的乐趣,与我自己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并无关系。在群众节日娱乐的场合中,看到他们满面笑容的这种乐趣向来都对我有强烈的吸引力,然而这样的期待在法国却时常落空。法兰西民族虽然自诩是欢快的民族,在它的游乐活动中却很少流露出欢快之情。从前我常到巴黎郊区的小酒店里去看普通老百姓跳舞,可是他们的舞蹈是如此乏味,舞姿又是如此沉闷笨拙,我在离去时,心中怀着的不是喜悦而是难受。而在日内瓦和瑞士,笑声并不是不断地化为无聊的恶意和捉弄的,群众节日活动中到处都洋溢着满意和欢快的心情。在这样的活动中,贫困并没有显示出它可憎的形象,豪华也并不那么咄咄逼人。幸福、友爱、融洽之感促使人们心花怒放,而在这纯洁的欢快气氛中,各不相识的人时常相互攀谈,相互拥抱,相互邀请对方来共同欢享节日的欢乐。我自己用不着亲自参加这样的活动,就能享受这节日的欢乐。我只消从旁观看,就能和别人一起同享,而在这么多欢快的面孔中,我确信没有哪一个人的心能比我的更加欢畅。

这虽只是一种感官的乐趣,其中却含有一定的伦理道德。何以见得?因为当我明白坏人脸上的得意欢快的表情只不过表明他们的坏心肠已经得到满足时,这同样的面容不但不能使我愉悦高兴,反而只使我痛苦悲愤得心如刀割。只有纯洁的愉快的表情才能使我的心感到欣悦。残酷的、嘲弄人的愉快的表情使我悲痛伤心,尽管这种愉快之情与我毫无干系。这样两种愉快的表情,由于它们发自如此不同的内心,不可能是完全相同的,然而它们毕竟都是愉快的表情,它们之间的差异显然不像它们在我心底激起的反应的差异那样悬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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