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晚上,在不同的时候,在格恩西岛海岸的许多地方被人见到的那只小船,正像人们所猜到的,是一只小帆船。吉里雅特选择了沿着海岸在岩礁中间穿行的航道。那是一条危险的路线,但是是直线。他唯一关心的便是要走最近的路。失事后的船不会慢慢等待的。大海催得极其紧迫,延误一个小时就会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他想赶快去救出在危险中的机器。

吉里雅特在离开格恩西岛的时候,关心的事情之一似乎是不要引起别人注意。他离开岸的样子和逃跑差不多。他的行动有点儿像要躲藏起来一样。他避开东边的海岸是认为没有必要给圣桑普森和圣彼得港看到他的船经过。他静悄悄地沿着较少有人居住的对岸驶过去,几乎可以说是溜过去。在岩礁中间,他得划桨,可是吉里雅特依照水力的法则操桨,入水不会有阻力,使水面保持平静,这样他就能够在黑暗里用最快的速度向前划,声音极小极小。别人看见了真会以为他是出海去干什么坏事。

其实,他冒冒失失地去做的是一件很像不可能完成的事,他冒着生命危险要和几乎全都和他作对的可能发生的事斗争,可是,他却担心别人来和他竞争。

天渐渐亮了,在空中的那些也许张着的陌生的眼睛,会在大海中央一个最荒僻最有威胁的地方看见两样东西,它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彼此越来越靠近。一样东西,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几乎很难看清,那是一只小帆船,在这只船上有一个人。这就是载着吉里雅特的小帆船。另一样东西,又黑又大,一动不动,在海浪上露出惊人的外形。两根高高的柱子,从海上升向空中,支撑住一条横梁,就像架在两根柱子顶之间的一座桥。这条横梁从远处看形状是那样古怪,使人无法猜出它究竟是什么,它和两边的柱子连成一体了,就像一道门。在这个四面八方都是大海的地方,一道门有何用呢?可以说那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石棚,被一种专横的怪念头放在那儿的大海上,它是习惯把建筑物造成和深渊相称的手建造的。这个粗野的轮廓背衬着明亮的天空直立着。

晨光在东方渐渐亮起来。天际的白色使海面更黑了。在对面,在另一边,月亮在沉下去。

那两根柱子是两座多佛尔礁。嵌在它们中间的一大块东西,好像夹在两个门框中间的柱顶过梁,就是“杜兰德号”。

礁石真可怕,它紧紧抓住它的掠获物,让人一眼就看见,没有生命的东西有时候会对人神气地摆出一副阴郁的、敌对的姿态。在这两座岩礁的姿势中有挑衅的意味,仿佛在期待什么事情。

没有任何东西比这个结合成的整体更傲慢无礼了,船被制服,深渊成了主宰。两座岩礁上还在流淌着昨夜的暴风雨留下的雨水,好像是战士浑身在流汗。风力已经减弱了,海面上微微的水波缓缓动着,能够猜到那儿有一些高度齐水的岩礁,像羽毛似的浪沫好看地落下来。从大海上传来像蜂鸣似的低沉的声音。除了那两座好似两根黑柱的直立着的多佛尔礁,一切都在同一个水平面上。多佛尔礁在比较高的地方盖满了海藻,陡峭的腰部发出甲胄那样的光泽。它们仿佛在准备重新开始搏斗。我们知道它们的根生在水底的山上。它们显示出一种悲剧性的无上的权力。

大海平常总是藏起它的花招。它往往是不露声色。这种深不可测的黑暗为它保藏了一切。神秘是极少会泄露出真情的。当然,在灾难中有妖魔作怪,不过究竟有多少则不清楚。大海既一目了然,又莫测高深。它躲躲藏藏,不愿意暴露它的一举一动。它造成船只失事,又把灾祸掩盖起来。将船只吞没它感到羞耻。海浪是一个伪君子。它们杀人,抢劫,窝赃,装傻,微笑。它们又怒吼,接着翻腾起来。

在这儿却完全两样了。多佛尔礁把死去的“杜兰德号”举到波浪的上面,一副胜利的神态。它们就像是两条从深渊中伸出来的巨大无比的胳臂,向暴风雨出示船只的尸体。这有点儿像吹嘘自己本领的杀人凶手。

此外,时间也增添了神圣恐怖的气氛。黎明时分有一种神秘的崇高的意味,这是由梦的残余和思考的开端组成的。在这模糊的时刻,还有一点点幽灵似的东西在飘来飘去。两座多佛尔礁加上做为一横的“杜兰德号”,形成一个巨大的大写H①,出现在天际的难以形容的庄严的晨光中。

①指形状像大写字母H。

吉里雅特穿着他的出海穿的衣服:羊毛衬衣,羊毛长袜,钉了鞋钉的皮鞋,毛线短上装,有口袋的粗布长裤,头上戴了一顶海员们常戴的红色的呢绒便帽,上一个世纪的人把它叫做“苦役犯帽”①。

他认出了那处暗礁,向它驶过去。

“杜兰德号”和一只沉没的船完全相反,这只船挂在半空中。

没有比营救这样的船只更奇怪的事了。

当吉里雅特到达暗礁的水面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我们刚才说过,那儿的海水不深。岩石之间距离太近,当中的水只能稍稍地动荡一下。海峡不论是大是小,都有涛声。海峡里面始终白沫不断。

吉里雅特小心翼翼地靠拢多佛尔礁。

他一次又一次地把测深器投进水里。

吉里雅特卸下船上的东西用不了多大工夫。

①这里的苦役犯指古时帆桨战船上划船的囚犯。这种帽子像是他们戴的帽子。

他过惯了不待在家里的生活,所以一直准备着出门必需的食物用品。那是一袋饼干,一袋黑麦面粉,一篮子淡鳕鱼干和熏牛肉,一大壶淡水,一只漆着花卉图案的挪威箱子,里面装着几件粗羊毛衬衣,油布雨帽,涂柏油的绑腿,此外还有一张他在夜里总披在短上衣外面的羊皮。他离开路头小屋的时候,匆匆忙忙地把这些东西都放到了小帆船上,外加一只新鲜面包。他急着要出发,他带的工具只有他的铁匠用的锤子,斧头和小斧头,一把锯子,一根头上有铁钩的打结绳。有这样的软梯,懂得怎样使用它,那么任何难对付的斜坡都变得不在话下了。一个好水手在最陡峭的坡子上都会设法爬上去。人们能够在塞尔克岛上看见戈斯兰小港口的渔夫用一根打结绳施展出来的本领。

他的渔网,他的钓竿,以及他所有的渔具,都在小船上。他习惯了不自觉地把它们一直放在那儿,因为如果他要去完成他想干的事,到一群岩礁岛上待一些时候,这些渔具没有多大用处。

吉里雅特靠拢礁石的时候,海水正在落潮,时机很有利。逐渐下降的潮水使小多佛尔礁的脚下露出一些平坦的或者不太倾斜的岩石,那样子很像一些托着木板的梁托。这些岩石有时狭窄,有时宽,沿着直立的巨石,分成距离不均等的梯级,形成细长的陡坡,一直伸展到“杜兰德号”下面。这只船夹在两座岩礁中间,挺起船身。它好像给虎钳紧紧钳住一样。

这些平台对靠船和观察都很方便。可以把帆船装来的备用物品卸在那儿。不过要干得迅速,因为它们露出水面的时候很短。一涨潮,它们又藏到浪花下面去了。

就是在这些有的平、有的斜的岩石前面,吉里雅特把帆船推过来,把它停住。

岩石上盖满了一层很厚的又湿又滑的海藻,许多地方坡度倾斜,更加滑溜了。

吉里雅特脱下鞋子,赤脚跳到海藻上,把帆船系在岩石尖上。

接着,他在狭窄的花岗石的陡坡上向前走,尽可能地走得远,一直走到“杜兰德号”底下,抬起头仔细察看。

“杜兰德号”被固定地悬空吊着,夹在两座岩石中间,离开海面大约二十尺左右。能把它抛在那个地方,那场狂风恶浪一定十分厉害。

海员们对这样狂暴的袭击是丝毫不感到惊奇的。只要举一个例子,一八四〇年一月二十五日,在斯多拉湾,一次暴风雨结束后,海浪最后的冲击使一艘双桅横帆船整个地从轻巡航舰“马恩号”搁浅的骨架上面跳过去,将它嵌在两座峭壁中间,艏斜桅伸向前方。

再说,在两座多佛尔礁当中,只有半只“杜兰德号”船身。

这只从巨浪中挣脱出的船,几乎被暴风雨从海上连根拔了起来。风的旋涡扭曲了它,海水的旋涡拉住了它。船被风暴的两只手迎面捉住,像一条木板条那样碎裂了。它的尾部,还有机器和明轮,都从浪花里给抬起来,被狂怒的旋风赶进两座多佛尔礁中间的狭道里,一直陷到主横梁,它们就待在那儿不再动。当时的风刮得实在太猛,飓风像大头棒一样,才能把这个楔形的破船身敲进两座礁石当中。船头被狂风卷起后,在岩礁上跌散了。

货舱打穿了,都空了,淹死的牛都沉到了海里。

船头的一大块舷壁还和船尾连在一起,被几根一斧头就能砍断的烂绳索挂在左舷的明轮罩的加强肋骨上。

在礁石远处的坑坑洼洼里到处看得见梁,木板,破帆布,断链条,各种各样的碎片,全都安静地躺在岩石上。

吉里雅特仔细地察看“杜兰德号”,龙骨在他的头顶上,像天花板一样。

天边茫茫的海水几乎一动也不动,那儿晴空如洗。太阳从湛蓝辽阔的苍穹中壮丽地露了出来。

不时地有一滴一滴的水从破船上滴下来,落到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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