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喽,唱你爱唱的歌,”尼古拉·伊凡内奇悠闲地把两手交叉在胸前,应和着说。“这就不能指定了。你还是拣你爱唱的唱吧,不过,要唱得好;之后呢,让我们凭良心来判断。”

“当然啦,凭良心。”糊涂虫也附和着,伸出舌头舐了舐空酒杯的杯沿儿。

“弟兄们,让我清一清嗓子。”包工师边说边伸开手指摸了摸上衣的领口。

“好了,好了,别磨蹭了——开始吧!”野老爷果断地命令着,随后把头低下了。

包工师略加思索后,昂首挺胸地朝前跨了几步。

这时雅科夫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不过,在我动笔描写这场竞赛之前,读者朋友们,请允许我先介绍一下登场的有关人物吧,这是有必要的,绝不多余。他们中间的几个人的情况早在我遇到他们之前就已经听说过了;至于另外几个人的情形,是后来我打听出来的。

先说糊涂虫吧。他的真名叫叶甫格拉夫·伊凡诺夫;但附近的人们都不叫他名字,而是喊他的绰号糊涂虫;当然他自己也认为这个绰号,对他来说极其合适。事实也是如此,他这个长相就糊涂的人办起什么事情来更是慌里慌张,顾头不顾尾,所以说这个外号可谓是名符其实。

他是个生活放荡的独身家仆,他原来的主人早就解雇他了,他现在一点工作也没有,半个铜子的工钱也挣不来,然而他却能够每天花别人的钱弄到酒喝,往往还是大喝特喝。他认识不少人,这些人都愿意请他喝酒、饮茶,他们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这样做;而偏偏是喝酒的过程中,他不但不能够给大家助兴,反而总是让人讨厌——因为他那无聊的饶舌、反复的纠缠、失控的动作和那时时发出来的怪笑确确实实让人厌烦。

他既不会跳舞,也不会唱歌;自他降生以来,似乎没有说过一句聪明的话,更没有说过一句有用的话,但他总是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地胡说八道——真是令人讨厌的糊涂虫!可是在方圆四十俄里之内的所有酒会上,都不可能没有他那又高又瘦的身影在客人们之间转悠。好在人们对他的出现已经习惯了。就如同不得不忍耐灾祸降临一样忍耐他搅和在席间。尽管所有的人都对他很鄙视,但能制住他那股狂妄劲头的,只有野老爷一个人。

眨巴眼身上一点也没有糊涂虫的习性。不过“眨巴眼”这个绰号对他也是极其名符其实的,虽然他的眼睛并不比其他人眨得次数多;众所周知:俄罗斯人起绰号是令人叫绝的。

尽管我也曾经花很大力气探听这个人的详细历史,但是在他的生涯中,我觉得——怕是其他很多人也有同感——还是存在着暧昧之外,也就是读书人常常形容为埋没在不可知的黑暗中的地方。

我只打听到,他曾经是一个年老而无子女的女地主家的马车夫,后来他逃走了,同时拐走了人家托付他照管的三匹大马,失踪了整整一年之后,也可能是体会到了流浪的苦楚与辛酸,就自动地又回来了,——可是已经瘸了一条腿,——他向女地主连连叩头苦苦哀求,在若干年之间,加倍劳作抵偿了自己的罪孽,之后就逐渐地受到女主人的赏识,终于获得了她的绝对信赖,当上了管家;当女地主死后,不知怎么,他倒是得到了自由,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小市商,租了些邻人的瓜地,便发了财,眼下过着自在的日子。

他是一个阅历颇深而又用心狡猾的人,既不狠毒,也不慈悲,平时格外节俭。他可谓是个老江湖,一眼能把人给看穿,而且特别善于利用人。他表面上十分谨慎小心,但他的脑子极其灵活,像狐狸一样;他总是像老妇女一样从早到晚地热衷于饶舌,但自己内心的真情实事从来不告诉别人,只是叫别人全部表露出心中的世界来。然而,有一点得说明,那就是他从来也不像其他滑头那样装模作样,让他弄虚玩假是不太可能的。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比他那双狡猾的小眼睛更为灵敏尖刻的眼睛。他这双小眼睛好像根本不去一味地看什么,但却总是在打探着或者是窥视着。眨巴眼有时竟一连几个星期考虑一件看上去特别简单的事情,或者突然就下决心做一件非常大胆的事,看来似乎他在这上面要倒霉了,……出乎意料的是他完全成功了,而且谁也没成想有那么顺利。他是一个走运的人,他总是相信自己的幸运,相信一切预兆。总而言之,他是个非常迷信的人。

周围的人都不大喜欢他,因为他对谁都不关心,然而、人们却都尊敬他,他的全部家小只有一个儿子,他非常溺爱这个儿子。他儿子在这样的父亲的培养下,很可能有着远大前程。“小眨巴眼真像他爸爸!”这个季节的傍晚,老人们坐在土堡上闲聊的时候,便这样评论了;虽然声音很低,但大家都能心领神会明白其中的含义了,根本不需要再补说第二句了。

至于土耳其人雅科夫和包工师,没有详尽的情况可以叙说给朋友们。雅科夫被起了个土耳其人的绰号,因为他确实是被俘的土耳其女子生下来的。他心灵上精神上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但实际上他是一个商人造纸厂里的汲水工人。

包工师嘛,说老实话,我也不清楚他的身世,我只觉得他是一个典型的机智能干的城市小商人。

关于野老爷,倒值得一提。

他的样子给你的第一印象往往是:粗野、笨重,然而具有一种无法抵挡的力量。他的体格显得非常蠢壮,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那种“粗野”型的人,当然这种体形给人一种不可摧毁的健康感,而且的的确确,难以说清的是,他那熊一般的身体,并没有缺乏某种特别的优雅,而这种优雅恰好是他对于自己威力的泰然自若的信心所产生的。

乍一见,你很难分辨这个“赫刺克勒斯”是属于哪个阶级的:他既不像家丁,也不像市商,既不像退职的贫穷书吏,也不像领地很少的、已经破了产的王公贵族——猎犬师和爱打架的人。他真可谓是一个十分特别的人物。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究竟来自何方,只知道他来到我们县里了。

据小道消息传说,他出身独院地主,以前曾经在某个地方担任职务,但是关于这一点没有谁确切地知道,也无从考查探究,——从他本人的口中是绝对打听不出来的,因为他的沉默寡言恐怕是数一数二的了。另外,谁也不能确切地说出他靠什么生活;他既不从事任何手艺活计,也不到别人家里去,他几乎是不跟任何人来往,但是,他的确有钱,尽管钱不多,但确实是有。

他平时一点也不谦恭,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谦恭,不过,他倒是很安详很自然;他自得其乐地生活着,似乎毫不留心自己身边的人们,而且也绝对用不着别人帮忙。

野老爷在这块土地上颇有影响颇具势力;虽说他不仅没有任何权利向别人发号施令,而且也从来不向偶然中接触的人施加服从的力量,但是,人们却总是马上就心甘情愿地顺着他的意思。

凡是他说的,大家都听信,所以他的威力常常发生影响。

他甚至不喝酒,也不结交任何女人,他只喜欢唱歌。

他这个人身上有很多神秘之处;好像有一种巨大的潜力阴沉沉地笼罩在他的身体中,而这种潜力他自己最为清楚:万一升腾起来,万一爆发出来,就会毁灭自身以及一切与他接触到的东西;当然,如果这个人一辈子都没有发生过这一类的爆发,假如他不是受了经验教训而幸免于毁灭,因而现在毫不放松地、极严谨地掌握自己的话,那就算我说错了。

叫我格外惊讶的是,他这个人身上同时混合夹杂着先天成就的凶暴性与高尚性,——而这种品性是我在别人那儿从来都未曾见过的。

这个时候,包工师走上前来,他双眼半闭着,用极高的假嗓子开始唱歌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稍微有点沙哑,但是不失为甜美动听;他的歌声在酒店里婉转盘旋着,就像陀螺一般,一直飞翔着,反反复复从高音移向低音,又反反复复地从低音滑升到高音上,最后保持着高音,尽力地延长下去,终于停息了,接着又进然以极其豪迈极其洪亮极其奔放的气势重唱先前的曲调。

他的曲调的转折有时十分大胆,有时也很滑稽。这种唱法能使内行人们听了非常快慰;德国人听了是要愤慨的。这纯粹是俄罗斯的语言,他唱的是一首欢快的舞曲,至于曲子里的歌词,我从它的无休止的装饰音、附加的辅音和叫声中所能够听到的,只有下面这几句:

我这青春的人儿,耕种小小的田垅;

我这青春的人儿,播种红红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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