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治平元年春正月。景灵宫使宋庠屡请老,上曰:“朕初嗣位,何可遽休大臣?”戊申,命庠知亳州。辛酉,诏以仁宗配享明堂。初,礼院奏:乞与两制同议仁宗当配何祭。翰林学士王珪等议,请循周公严父之道,以仁宗配享明堂。知制诰钱公辅议:“太祖则周之后稷,配祭于郊者也,太宗则周之文王,配祭于明堂者也,真宗则周之武王也,虽有配天之功,而无配天之祭。未闻成王以严父之故,废文王而称于武王也。仁宗则周之成王也,虽有配天之业,而亦无配天之之祭。亦未闻康王以严父之故,废文王而移于成王也。当仁宗嗣位之初,傥有建是论者,则配天之祭常在乎太祖、太宗矣。”又诏台谏及讲读官与两制、礼院再详定以闻。御史中丞王畴言:“配考之文见于《易》,严父之义著于经,圣法章明,咸足稽按。臣请依王珪等议,奉仁宗皇帝配享明堂。”知谏院司马光、吕诲议:“窃以孝子之心,谁不欲尊其父者?圣人制礼以为之极,不敢逾也。《孝经》曰:“严父莫大于配天,周公其人也。”孔子以周公有圣人之德,成太平之业,制礼作乐。而文王适其父也,故引之以证圣人之德莫大于孝,答曾子之问而已,非谓凡有天下者皆当以其父配天,然后为孝也。”翰林侍读学士孙抃等奏:“仁宗继体保成,置天下于大安者四十二年,功德于人,可谓极矣。今祔庙之始,遂抑而不得配上帝之享,非所以宣章陛下为后严父之大孝。”诏从抃等议。
三月,司马光言:“臣闻陛下昔在藩邸事濮王,承顺颜色,备尽孝道。凡宫中之事,濮王皆委陛下干之,无不平允。陛下事皇太后,当一如濮王然后可;视天下之政,当一如宫中之事然后可。况濮王之亲以恩,皇太后之亲以义,其奉养之谨,非特有所加,则无以取信也。宫中之事小,天下之事大。其听断之勤,非特有所加,则无以致治也。”吕诲言:“陛下孝养之礼,臣不得而知之。安亲之道,诚有未至。何则?累圣成业,靡思经缉;邦国大事,都无裁处;献纳之言,尽决帘帷之下,是陛下自处休佚,而置圣后烦劳,得谓之孝乎?”又言于皇太后曰:“皇帝躬亲治事,勤励如此,在于圣虑,应已慰安。臣愚以谓东殿帘帷宜五七日一御。”
夏四月,司马光言〔1〕:“前代帝王升遐之后,后宫下陈者尽放之出宫〔2〕,所以遂物情、重人世、省浮费、远嫌疑也。”癸未,放宫人三百二十五人。甲申,御迩英阁。上谕内诗曰:“方日永,讲读官久待对未食,必劳倦。自今视事毕,不俟进食,即御经筵。”故事,讲读毕,拜而退。上命毋拜,后遂以为常。
五月,上既康复,韩琦久欲太后罢东殿垂帘,尝一日取十余事并以廪上,上裁决如流,悉皆允当,于是诣东殿,覆奏上所裁决十余事,太后每事称善。琦遂白太后求退,太后曰:“相公安可求退?老身合居深宫,却每日在此,甚非得已。”琦即称:“前代如马、邓之贤,不免贪恋权势。今太后便能复辟,诚马、邓之所不及。未审决取何日撤帘?”太后遽起,即厉声命鸾仪司撤帘。帘既落,犹于御屏后见太后衣也。
吕中曰:当国家危疑之日,大臣以能任事者,一曰德望,二曰才智。有才智而无德望以镇之,则未足以服天下之心。有德望而无才智以充之,则未足以办天下之事。故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君子人也。韩魏公不动声色,垂绅搢笏而措天下于太山之安者,盖自庆历、嘉祐之时〔3〕,可属大事,重厚如勃,其德望服人心久矣。至于处事应变,动中事机,胸中才智又足以运用天下,此其所以正英宗之始欤?在真宗之初则有吕端,在仁宗之初则有王曾,其皆安国家、定社稷之名臣欤。
辛亥,上问执政:“积弊甚众,何以裁救?”富弼对曰:“恐须以渐厘改。”又问:“宽治如何?”吴奎对曰:“圣人治人固以宽,然不可以无节。《书》曰:“宽而有制,从容以和。””癸亥,宰臣韩琦等奏,请下有司议濮安懿王合行典礼,详处其当,以时施行。诏须大祥后议之。
闰五月己丑,召枢密直学士,知瀛州唐介为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上面谕介曰:“卿在先朝有直声,今出自朕选,非由左右言也。”韩琦言:“群臣邪正,皆陛下所知。至于进退,实系天下利害,惟陛下以此为先,不可不察也。”上然之。
六月己亥,进封皇子淮阳郡王顼为颍王。增置宗室学官讲书四员、教授五员、小学教授十二员,并旧六员为二十七员,以分教之。丁未,增置同知大宗正事一员。初,宗室坐序爵,仍自为宾主,讲官位主席之东隅。于是睦亲宅都讲吴申不肯坐,且曰:“宗室当以亲族尊卑为序,与讲官分宾主。”再移书大宗正,不能决,因内朝出申二书,上是之。宗室正讲席自申始。作睦亲、广亲北宅于芳林园。知太原府陈升之言母老,请扬、湖、越一州,庶便奉养。上以边臣当久任,难于屡易,不许。上谓宰臣曰:“程戡何如人?”对曰:“戡在鄜延已三岁,习边事。”上曰:“延州都监高遵教卒。戡数言其能绩,乞加赠恤。此高琼族子,朕知其为庸人也。戡必以后族故尔。大臣苟若此,朕何所赖焉?”戊午,淮阳郡王府翊善王陶为颍王府翊善。淮阳郡王府记室参军韩维为诸王府记室参军,侍讲孙思恭为诸王府侍讲。颍王性谦虚,眷礼官僚,遇维尤厚。一日侍王坐,近侍以弓样靴进,维进曰:“王安用舞靴?”王亟令毁去。上始疾甚,时出语,颇伤太后。维等极谏曰:“上已失太后欢心,王尽孝恭以弥缝尤惧不逮,不然,父子俱受祸矣。”王感悟。他日,太后谓辅臣曰:“皇子近日殊有礼,皆卿等善择官僚所致。”
秋八月丙辰,入内都知任守忠蕲州安置。初,上为皇子,令守忠宣召,避不肯行。及上即位,遂交斗两宫间。司马光、吕诲交章劾之。帝纳其言,翌日,遂绌守忠。丁巳,以上供米三万石赈宿、亳州水灾饥民。
九月丁卯,诏复置武举。初,有诏以是日开迩英阁,至重阳节。当罢侍讲。吕公著、司马光言:“先帝时,无事常开讲筵。愿不惜顷刻之间,日御讲筵。”从之。
冬十一月乙亥,命屯田郎中徐亿、职方员外郎李师锡、屯田员外郎钱公纪刺陕西诸州军百姓为义勇。初,宰相韩琦奏:“三代、汉、唐以来,皆籍民为兵。唐置府兵,最为近古。今之义勇,河北几十五万,河东几八万,勇悍纯实。若稍加简练,亦唐之府兵也。河北、河东、陕西三路当西北控御之地,事当一体。今若于陕西诸州亦点义勇,止刺手背,则又知不复刺面。可无惊骇。”诏从之,乃命亿等往,除商、虢二州不籍,余悉籍义勇。凡主户家三丁选一,六丁选二,九丁选三,年二十至五十材勇者充。岁以十月番上,阅教一月而罢。得十五万六千八百七十三人。于是知谏院司马光奏曰:“今议者但怪陕西独无义勇,不知陕西之民,三丁已有一丁充保捷矣。若更闻此诏下,必大致惊扰。”又奏:“古者兵出民间,耕桑之所得,皆以衣食其家。今既赋敛农民之粟帛以赡正军,又籍农民之身以为兵,是一家独任二家之事也。以臣愚见,河北、河东已刺之民,犹当放遣,况陕西未刺之民乎?”终弗听。光又六奏,及申中书,自劾求去,亦终不许。尝至中书与韩琦辩,琦谓光曰:“君但见庆历间陕西乡兵初刺手背,后皆刺面充正军,忧今复然尔。今已降敕榜与民约,永不充军戍边矣。”光曰:“虽光亦未免疑也。”琦曰:“吾在此,君无忧此语之不信。”光曰:“光终不敢奉信。非独不敢,但恐相公亦不能自信尔。”琦怒曰:“君何相轻甚耶?”光曰:“相公长在此可也,万一均逸偃藩,他人在此,因相公见成之兵遣使运粮戍边,反掌间耳。”琦默然,竟不为止。其后十年,义勇运粮戍边率以为常矣。
吕中曰:庆历之时,诏刺陕西义勇。方平曰不可,韩公曰可。治平之时,诏刺陕西义勇,温公曰不可,韩公曰可。夫以祖宗之至仁,大臣之尽忠,而籍民为兵,犹莫之免,良以费省而用足也。然弓手之刺,率皆市人不可用,而宣毅骄甚,所至为寇,何韩公之虑不及张公邪?义勇之刺,其后运粮戍边,率以为常,何韩公之虑不及司马公邪?曰:“张公、司马公之虑诚是矣,而韩公亦未可深贬也,《石壕》之诗,公盖诵之久矣。彼诚见汉、唐调发之弊,故欲收拾强悍者养以为兵,则良民可以保其相聚之乐。公之虑及此,又安得以一时之见尽非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