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枢机之发,荣辱之主,言之不文,行之不远,则知饰词专对,古之所重也。夫上古之世,人惟朴略,言语难晓,训释方通。是以寻理则事简而意深,考文则词艰而义释,若《尚书》载伊尹之训,皋陶之谟,《洛诰》、《康诰》、《牧誓》、《泰誓》是也。周监二代,郁郁乎文。大夫、行人,尤重词命,语微婉而多切,言流靡而不淫,若《春秋》载吕相绝秦,子产献捷,臧孙谏君纳鼎。魏绛对戮杨干是也。战国虎争,驰说云涌,人持弄丸之辩,家挟飞钳之术,剧谈者以谲诳为宗,利口者以寓言为主,若《史记》载苏秦合从,张仪连横,范睢反间以相秦,鲁连解纷而全赵是也。
逮汉、魏已降,周、隋而往,世皆尚文,时无专对。运筹尽策,自具于章表;献可替否,总归于笔札。宰我、子贡之道不行,苏秦、张仪之业遂废矣。假有忠言切谏,《答戏》、《解嘲》,其可称者,若朱云折槛以抗愤,张纲埋轮而献直。秦宓之酬吴客,王融之答虏命,此之小辩,曾何足云。是以历选载言,布诸方册,自汉已下,无足观焉。
寻夫战国已前,其言皆可讽咏,非但笔削所致,良由体质素美。何以核诸?至如讨“鹑贲”、“鹆”,童坚之谣也;“山木”、“辅车”,时俗之谚也;“皤腹弃甲”,城者之讴也;“原田是谋”,与人之诵也。斯皆刍词鄙句,犹能温润若此,况乎束带立朝之土,加以多闻博古之议者哉!则知时人出言,史官入记,虽有讨论润色,终不失其梗概者也。
夫《三传》之说,既不习于《尚书》;两汉之词,又多违于《战策》。足以验氓俗之递改,知岁时之不同。而后来作者,通无远识,记其当世口语,罕能从实而书,方复追效昔人,示其稽古。是以好丘明者,则偏摸《左传》;爱子长者,则全学史公。用使周、秦言辞见于魏、晋之代,楚、汉应对行乎宋、齐之日。而伪修混沌,失彼天然,今古以之不纯,真伪由其相乱。故裴少期讥孙盛录曹公平素之语,而全作夫差亡灭之词。虽言似《春秋》而事殊乖越者矣。
然自咸、洛不守,龟鼎南迁,江左为礼乐之乡,金陵实图书之府,故其俗犹能语存规检,言喜风流,颠沛造次,不忘经籍。而史臣修饰,无所费功。
其于中国则不然。何者?于斯时也,先王桑梓,翦为蛮貊,被发左衽,充神州。其中辩若驹支,学如郯子,有时而遇,不可多得。而彦鸾修伪国诸史,收、弘撰《魏》、《周》二书,必讳彼夷音,变成华语,等杨由之听雀,如介葛之闻牛,斯亦可矣。而于其间,则有妄益文彩,虚加风物,援引《诗》、《书》、《宪章》、《史》、《汉》。遂使沮渠、乞伏,儒雅比于元封,拓跋、宇文,德音同于正始。华而失实,过莫大焉。
唯王、宋著书,叙元、高时事,抗词正笔,务存直道,方言世语,由此毕彰。而今之学者,皆尤二子以言多滓秽,语伤浅俗。夫本质如此,而推过史臣,犹鉴者见嫫姆多媸,而归罪于明镜也。
又世之议者,咸以北朝众作,《周史》为工。盖赏其记言之体,多同于古故也。夫以枉饰虚言,都捐实事,便号以良直,师其模楷,董狐、南史、举目可求,班固、华峤,比肩皆是者矣。
近有敦煌张太素、中山郎余令,并称述者,自负史才。郎著《孝德传》,张著《隋后略》。凡所撰今语,皆依仿旧辞。若选言可以效古而书,其难类者,则忽而不取,料其所弃,可胜纪哉?
盖江芊马商臣曰:“呼!役夫,宜君王废汝而立职。”汉王怒郦生曰:“竖儒,几败乃公事。”单固谓杨康曰:“老奴,汝死自其分。”乐广叹卫价曰:“谁家生得宁馨儿!”斯并当时侮之词,流俗鄙俚之说。必播以辱吻,传诸讽诵,而世人皆以为上之二言不失清雅,而下之两句殊为鲁朴者,何哉?盖楚、汉世隔,事已成古,魏、晋年近,言犹类今。已古者即谓其文,犹今者乃惊其质。夫天地长久,风俗无恒,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而作者皆怯书今语,勇效昔言,不其惑乎!苟记言则约附《五经》,载语则依凭《三史》,是春秋之俗,战国之风,互两仪而并存,经千载其如一,奚以今来古往,质文之屡变者哉?
盖善为政者,不择人而理,故俗无精粗,咸被其化;工为史者,不选事而书,故言无美恶,尽传于后。若事皆不谬,言必近真,庶几可与古人同居,何止得其糟粕而已。
弄丸飞钳《文心论说》篇:《转丸》骋其功辞,《飞钳》伏其精术。尹知章《鬼谷序》:苏秦、张仪受《捭阖》之术,又受《转丸肢箧》三章。弄丸兼用《庄子》市南宜僚事。《鬼谷子》有《飞箝》篇。箝、钳通。
折槛《汉书》本传:朱云字游。成帝时,云上书求见,公卿在前,云曰:“臣愿赐尚方斩马剑,断佞臣一人,以厉其余。”上问:“谁也?”对曰:“安昌侯张禹。”上大怒。御史将云下,云攀殿槛,槛折。左将军辛庆忌免冠叩头争,上意解。后当治槛,上曰:“勿易,因而辑之,以旌直臣。”
埋轮《后汉张皓传》:子纲,字文纪,为御史。汉安元年,选遣八命徇行风俗。余人受命之部,纲独埋其车轮于洛阳都亭,曰:“豺狼当路,安问狐狸!”遂奏大将军梁冀、河南尹不疑。书御,京师震悚。
秦宓酬吴客《蜀志》本传:秦宓字子敕。拜左中郎将、长水校尉。吴遣使张温来聘,往饯焉。温问曰:“君学乎?”宓曰:“五尺童子皆学,何必小人。”温复问曰:“天有头乎?”宓曰:“有之,在西。”《诗》曰:‘乃眷西顾。’温曰:“天有耳乎?”宓曰:“天处高而听卑,《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温曰:“天有足乎?”宓曰:“有。《诗》曰:‘天步艰难,之子不犹。’”温曰:“天有姓乎?”宓曰:“有。姓刘。”温曰:“何以知之?”答曰:“天子姓刘。”温曰:“日出于东乎?”宓曰:“虽生于东,而没于西。”答问如响,应声而出,于是温大敬服。
王融答虏使《南齐》本传:王融字元长。上使兼主客,接虏使房景高、宋弁。弁见融年少,问王:“主客年几?”融曰:“五十之年,久逾其半。”后日,上以虏献马不称,使融问曰:“秦西冀北,实多骏骥。所献良马,乃驽骀不若。将旦旦信誓,有时而爽;驷驷之牧,遂不能嗣。”宋弁曰:“当是不习土地。”融曰:“周穆马迹,过于天下。若骐骝之性,因地而迁,则造父之策,有时而踬。”弁不能答。
鹑贲《左传》僖五:童谣曰:“丙之晨,龙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虢之旗。鹑之贲贲,天策。火中成军,虢公其奔。”
鹆《左》昭二十五:文、武之世,童谣有之曰:“之鹆之,公出辱之。鹆之羽,公在外野,往馈之马。鹆,公在乾侯,微褰与襦。鹆之巢,远哉遥遥,稠父丧劳,宋父以骄。鹆鹆,往歌来哭。”
山木《左》隐十一:周谚有之曰:“山有木,工则度之。宾有礼,主则择之。”
辅车《左》僖五:谚所谓辅车相依,辱亡齿寒者,其虞、虢之谓也。
皤腹《左》宣二:其目,皤其腹,弃甲而复。于思于思,弃甲复来。
原田《左》僖二十八:听舆人之诵曰:“原田每每,舍其旧而新是谋。”
混沌《庄子天地》篇:子贡南游于楚,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凿畦,凿隧而入井,抱而出灌,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其名为。为圃者作色而笑曰:“吾闻之,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吾羞而不为也。子贡反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不治其外。”按:浑、混通。
裴讥孙盛《魏武纪注》:孙盛《魏氏春秋》云:“答诸将曰:‘刘备人杰也,将生忧寡人。’臣松之以为制书,多用《左氏》以易旧文,后之学者将何取信哉?且魏武方以天下励志,而用夫差分死之言,尤非其类。”
中国《谈苑》:雍熙中校《九经》,杜镐述贞观敕云:经籍讹舛,由五胡之乱,学士多南迁,中国经术浸微。按:唐初语称中原为中国,此一证也。然其称起汉、魏间。《世说识鉴》:裴潜谓刘备,使居中国,能乱人。又《容止注》:明帝得吴降人,问江东闻中国名士为谁。皆是也。
杨由听雀《后汉方术传》:杨由,成都人,为郡文学掾。时有大雀集于库楼上,太守廉范以问由。由对曰:“此占郡内当有小兵。”按:郭《评》云:杨由占雀,非听雀也。听雀是益部杨宜事。愚以为太泥。凡禽占之术,未有不以鸣声为占者。范史书“集”,不书“鸣”,省文耳。“听”字无害。
介葛闻牛《左》僖二十九:介葛卢来朝,闻牛鸣,曰:“是生三牺,皆用之矣。其音云。”问之而信。
张太素《唐书张公瑾传》:子太素,龙朔中,东台舍人,兼修国史,著书百余篇。《通志略》:太素著《北齐书》二十卷、《隋书》三十二卷、《隋后略》十卷、《敦煌张氏家传》二十卷。又见《史官建置》篇。
郎余令《唐儒学传》:郎余令授霍王元轨府参军事,从父知年亦为王友。元轨每曰:郎家二贤皆入府,不意培而松柏为林。余令以梁元帝有《孝德传》,更撰《后传》数十篇。改著作佐郎。
单固杨康《魏志王凌傅注》:《魏略》曰:山阳单固字恭夏,有器实。州刺史令狐愚辟为别驾,与从事杨康并为腹心。后愚与王凌通谋,康、固皆知其计。康至洛阳,露其事。太傅东取凌。固见太傅,问曰:“卿知其事邪?令狐及乎?”固故云无有。康与固对相诘,乃骂康曰:“老庸,既负使君,又灭我族,顾汝当活耶!”初,杨康自以白其事,冀得封拜,后亦并斩。临刑,固又骂康曰:“老奴,汝死自分耳,”“何面目行地下也!”
乐广卫《晋书乐广传》:广字彦辅,与王衍俱宅心事外,天下言风流者,王、乐称首焉。《卫传》:字叔宝,风神秀异,妻父即乐广也。时谓妇公冰清,女婿玉润。按:二传俱无“宁馨儿”语,其语今见《王衍传》。衍总角选山涛,涛嗟叹,目而送之,曰:“何物老姨妪,生宁馨儿。”《史通》似误。《通雅》:宁馨,呼语词,今读能亨,亦云那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