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两广总督刘大夏为兵部尚书。大夏素以安内攘外为已任,命下,人心翕服。先是,大夏在广东、西,一岁再求去,皆不许。既廷谢,上御帷殿,召问之曰:“朕素用卿,而数辞疾何也?”大夏对曰:“臣老且病,今天下民穷财尽,万一不虞,责在兵部。臣自度力不足办,故辞耳。”上默然。居数日,复召问:“徵敛俱有当,何至今而独言民穷财尽也?”大夏对曰:“止谓其不尽有常耳,他固未暇论。即臣在广西取铎木,广东市香药,费固以万计。”上曰:“若向者言之,固已停止矣。其他徵敛,可一一议革也。”上一日问:“诸卫所卒强勇可用否?”对曰:“向者臣固言民穷,而卒殆甚焉,何以作其锐!”上曰:“在卫有粮戍征有行粮何乃穷也?”对曰:“江南困转漕江北困京操他困又不止此,且所谓月粮、行粮者半与其帅共之能无穷耶?”上叹息曰:“朕在位久不能知何称为人主!”乃令九卿大臣,各以其职言军民弊政,而择行之。

二月,吏部尚书马文升上言三事:一曰裁冗官。言近年以来,传奉等官,将有八百余员,每岁实支米不下万石。能减一官,则省一官之俸,宽一分,则民受一分之赐。二曰杜奔竞。言朝觐既已去之,又复留之,故觊觎之徒,干求复进。陛下以此不职之数人可惜,则天下千百万困苦之苍生独不可惜乎?三曰革滥进。边圉多警,许生员纳马入监,有七千余名。川、陕荒歉,守臣又具奏上粮入监,通前共有数万余人。大害选法,人民受害。上皆纳之。

冬十月,上欲於近畿地方团操人马,为左右掖。以问刘大夏,对曰:“京西保定地方独设都司,统五卫,仰思祖宗亦即此意。”遂将保定两班军万人,发回卫团操。乃有造飞语帖宫门,以诬大夏者。上召大夏示之,曰:“宫门岂外人可到?必内臣忿不得私役军为此耳。”上又问大夏:“兵饷何以常乏?”大夏意欲削镇守中贵人,对曰:“臣无暇及他镇,即臣在广,而广之会城抚、按、总兵三司,不能敌一中贵人,饷何以不乏?”上曰:“然。第祖宗来设置此辈已久,安能遽削之。今必令廉如邓原、麦秀者而後补,不然,姑阙焉可也。”上复语大夏:“诸司言弊政详矣,而不及御马监、光禄寺者何?夫弊莫甚於二曹。”大夏曰:“上悉之幸甚。在独断而力行之耳!”先是,光禄供奉内府,自有常额。成化以来,内员渐繁,常供不足。乃责京师邸户办之,甚苦。至是,大夏因言光禄日办烦费,杀牲数百,既损民财,复亏爱物之仁。上为恻然,即敕兵部侍郎,同给事御史清理裁革。光禄卿艾璞曰:“刘东山此奏,岁省光禄金钱八十余万。古称仁人之言其利溥,此之谓与!”然中官因是愈侧目大夏矣。

十六年(癸亥,一五〇三)春二月,敕河南取牡丹三十本,巡抚都御史孙需上疏不可,上命止之。

夏五月,京师大旱,兵部尚书刘大夏因言:“兵政之弊,未能悉革。”乞退,不允,令开陈所言弊端。大夏条上十事,上览奏嘉纳,命所司一一行之。上又召大夏於便殿,谕之曰:“事有不可,每欲召卿议,又以非卿部事而止。今後有当行当罢者,卿可揭帖启朕。”大夏对曰:“不敢。”上问:“何也?”曰:“臣下以揭帖进,朝廷以揭帖行,何异前代斜封墨敕!陛下宜远法帝王,近法祖宗,事之可否,外付府部,内咨阁臣可也。如用揭帖,上下俱有弊,且非後世法,臣不敢效顺。”上称善。又尝问:“天下何时太平?朕如何得如古帝王?”对曰:“求治不宜太急,凡用人行政,即召内阁,并执政大臣而议行之,但求顺理以致太平。”上曰:“刘健尝荐刘宇才堪大用。朕观宇小人,内阁亦岂尽可托?”时刑部尚书闵珪持法忤旨,上与大夏语及之而怒,大夏曰:“人臣执法,不过效忠朝廷,珪所为无足异。”上曰:“古亦有之乎?”对曰:“舜为天子,臯陶为士,执之而已。”上默然,徐曰:“珪第执之过耳,老成人何可轻弃。”竟允珪请。一日,上召大夏入御榻前,上左右顾,近侍内臣退避去。奏事毕,复来。大夏对久,欲起不能,上命太监李荣掖大夏出。

十七年(甲子,一五〇四)春正月,内旨修延寿塔於朝阳门外,大学士刘健疏谏止之。

三月,内旨行河南取乐工,巡抚都御史韩邦问疏谏止之。夏五月,敕吏部都察院:“比年考察朝觐官,据抚按语多失实。务备细参访,精白一心,秉持公道。庶几泽被生民,上回天意。其钦承之!”

六月,小王子寇宣府,刘大夏请屯兵喜峰口、燕河营以备之。太监苖逵谋帅师捣其营,上召大夏问以王越威宁之捷,大夏曰:“臣闻之从征将士,当时所俘获妇稚十数耳。幸而大寇方深入,不相值,值之则无噍类矣。”上曰:“即尔,太宗何以屡得志?”大夏曰:“陛下神武故不後太宗,而将领人马,不能什二三拟也。且其时淇国公一小违节制,而举十万众悉委之沙漠,奈何易言之!度今上策,惟有守耳。”而戴珊亦从旁赞其语。上遽曰:“微二人,吾几为人误。”事遂止。珊亦以材见知。上御文华,有所召对,必大夏,再宣必及珊。

秋九月,清宁宫未完,旨下兵部拨军工万人。刘大夏知工少人多,中官有所利为此也,上言减去十分之五。督工者诉於上,上令内阁拟旨切责之。大学士刘健曰:“爱惜军人,兵部职也。大夏每以老辞位,温旨勉留,犹未已。若切责旨下,彼将以不职辞。”上欣然纳之,用军夫卒如所裁之数。

召大学士刘健等议日讲事,上曰:“讲书须推明圣贤之旨,直言无讳。若恐伤时,过为隐覆不尽,虽日进讲,亦何益乎!且先生辈与翰林诸官,是辅导之职,皆所当言。”健对曰:“臣等若不敢言,则其余百官无复敢言者矣。”上曰:“然。”谢迁曰:“圣明如此,臣等敢不尽心。”诸臣叩头出。

十一月,巡抚保定都御史王璟奏请免立皇庄等六事,上纳之。

十八年(乙丑,一五〇五)春正月,上召兵部尚书刘大夏、左都御史戴珊面议政事。议毕,上曰:“述职者集矣,大臣皆杜门。若二卿,虽开门延客,谁复以贿赂通也。”因各手白金一定赐之,曰:“小佐尔廉。”且属“无廷谢,恐他人或觖望”。一日,欲有召,大夏在班,而上不之见。次日,谕大夏:“吾欲召卿,卿不在班。恐不免御史纠,故已之。”珊尝以老病乞骸骨,不允。属大夏一从臾,上谓:“卿珊何亟求去?”珊不敢对,大夏为言:“珊实病。”上曰:“主人留客坚,客且为强留,独不能为朕留耶?且天下尚未平,何忍舍朕!”已,泫然者久之,珊与大夏皆叩首泣。珊出而语大夏曰:“死此官矣。”

巡抚保定都御史王璟疏乞罢诸内璫田,尽归之民。下部知之。

二月,上谕各司大小诸臣曰:“朕方图新理政,乐闻谠言。除祖宗成宪定规不可纷更,其余事关军民利病,切於治体,但有可行者,诸臣悉心开具以闻。”

三月,户部主事李梦阳上书指斥弊政,反覆数万言,内指外戚寿宁侯尤切至。疏入,皇后母金夫人及张鹤龄深恨之,日泣诉於上前。上不得已,下梦阳狱。科道交章论救,金夫人犹在上前泣涕,求加重刑。上怒,推案起。既而法司具狱词以请,上迳批:“梦阳复职,罚俸三月。”他日,上游南宫,二张夜入侍酒,皇后、金夫人亦在。上独召大张膝语,左右莫闻知。第遥见大张免冠触地,盖因梦阳言罪寿宁也。既而刘大夏被召便殿,奏事毕,上曰:“近日外议若何?”大夏曰:“近释李梦阳,中外欢呼,至德如天地。”上曰:“梦阳疏内‘张氏’二字,左右谓其语涉皇后,朕不得已下之狱。比法司奏上,朕试问左右作何批行。一人曰:‘此人狂妄,宜杖释之。’朕揣知此辈欲重责梦阳致死,以快宫中之忿。朕所以即释复职,更不令法司拟罪也。”大夏顿首谢曰:“陛下行此一事,尧、舜之仁也。”

太常寺卿张元祯上疏,劝经筵讲《太极图》、《西铭》性理诸书,上急索《太极图》以观,曰:“天生斯人,以开朕也!”五月,帝不豫。庚寅,召大学士刘健等受顾命。健等入乾清宫,至寝殿,上便服坐榻中,健等叩头,上令近前。健等直叩榻下,上曰:“朕承祖宗大统,在位十八年,三十六岁矣。乃得此疾,殆不能兴,故与诸先生相见时少。”健等曰:“陛下万寿无疆,安得遽为此言?”上曰:“朕自知之,亦有天命,不可强也。”因呼水漱口。掌御药太监张愉劝上进药,不答。上又曰:“朕为宗祖守法度,不敢怠荒,然亦诸先生辅助之力。”因执健手,若将永诀者。上又曰:“朕蒙皇考厚恩,选张氏为皇后,生东宫,今十五岁矣,尚未选婚。社稷事重,可即令礼部举行。”皆应曰:“诺。”时诸内臣罗跪榻外,上曰:“受遗旨。”太监陈宽扶案,季璋捧笔砚,戴义就前书之。上曰:“东宫聪明,但年幼,好逸乐,诸先生须辅之以正道,俾为令主。”健等皆叩首曰:“臣等敢不尽力。”诸臣出。翼日,上崩。

谷应泰曰:

三代而上,成、康、启、甲尚矣。降是,其汉文、宋仁乎?乃予所闻,於明之孝宗近是。人主在襁褓,则有阿姆之臣;稍长,则有戏弄之臣;成人,则有嬖幸之臣;即位,则有面谀之臣。千金之子,性习骄佚,万乘之尊,求适意快志,恶闻已过,宜也!汉文止辇受言,张释之、冯唐皆以片言悟主;宋仁开天章阁图治,韩、范、富、欧无不先後登朝。

孝宗之世,明有天下百余年矣。海内乂安,户口繁多,兵革休息,盗贼不作,可谓和乐者乎!而孝宗恭俭仁明,勤求治理,置亮弼之辅,召敢言之臣,求方正之士,绝嬖幸之门。却珍奇,放鹰犬,抑外戚,裁中官,平台暖阁,经筵午朝,无不访问疾苦,旁求治安。非如曲江兴庆,赏花钓鱼,歌凤凰於卷阿,醉丰草於湛露,流连清燕,拟迹成周,恣咏太平,比踪虞德者也。当是时,冰鉴则有王恕、彭韶;练达则有马文升、刘大夏;老成则有刘健、谢迁;文章则有王鏊、丘濬;刑宪则有闵珪、戴珊。夫孔甲好龙,真龙降豢;孝武好马,天马西来。上所好者,下有甚焉。延揽之门开,外吏封还诰敕;诽谤之禁疏,小臣执奏椒姻。黄钟大吕,能生瓦石之音;帝室皇居,不弃栌梴之器。雍雍济济,斯为盛矣!

然而郭镛、李广以中宫进,寿宁、二张以外戚进,烧炼斋醮以方士进,番僧庆赞以沙门进。夫弘恭、石显,已在病已之朝;廖光、防骘,不绝马、邓之世。牛腹玉杯,能号後元;译书天竺,进自永平。盖盛阳之月,必有伏阴,舜、禹之朝,不无共、鲧。得志则虎变,失志则鼠伏,用之则风生,不用则泥蟠。是故管隰在朝,刁开难乱;孔明作相,黄皓无权。世岂有无小人之日哉?人君进贤退不肖之间,安危倚伏不可不审也。闻帝与张後情好甚笃,终身鲜近嫔御。琴瑟专一,出自掖庭,玄鸟呈祥,遂在中宫,尤舌今仅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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