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强生于力,力生于智,智生于学。孔子曰:“虽愚必明,虽柔必强,未有不明而能强者也。”人力不能敌虎豹,然而能禽之者,智也;人力不能御大水堕高山,然而能阻之开之者,智也。岂西人智而华人愚哉?欧洲之为国也多,群虎相伺,各思吞噬,非势钧力敌不能自存,故教养富强之政,步天测地、格物利民之技能,日出新法,互相仿效,争胜争长。且其壤地相接,自轮船、铁路畅通以后,来往尤数,见闻尤广,故百年以来焕然大变,三十年内进境尤速。如家处通衢,不问而多知;学有畏友,不劳而多益。中华春秋,战国、三国之际,人才最多。累朝混一以后,儽然独处于东方,所与邻者类皆陬澨蛮夷、沙漠蕃部,其治术、学术无有胜于中国者。

惟是循其旧法随时修饬,守其旧学不逾范围,已足以治安而无患。迨去古益远,旧弊日滋,而旧法、旧学之精意渐失,今日五洲大通,于是相形而见绌矣。假使西国强盛开通,适当我圣祖、高宗之朝,其时朝廷恢豁大度不欺远人,远识雄略不囿迂论,而人才众多,物力殷阜,吾知必已遣使通问、远游就学,不惟采其法、师其长,且可引为外惧,藉以儆我中国之泄沓,戢我中国之盈侈,则庶政、百能未必不驾而上之。乃通商、用兵,待至道光之季,其时西国国势愈强,中国人才愈陋,虽被巨创,罕有儆悟,又有发匪之乱,益不暇及。林文忠尝译《四洲志》《万国史略》矣,然任事而不终;曾文正尝遣学生出洋矣,然造端而不寿;文文忠创同文馆,遣驻使,编西学各书矣,然孤立而无助,迂谬之论、苟简之谋充塞于朝野,不惟不信不学,且诟病焉。一儆于台湾生番,再儆于琉球,三儆于伊犁,四儆于朝鲜,五儆于越南、缅甸,六儆于日本,祸机急矣,而士大夫之茫昧如故,骄玩如故。天自牖之,人自塞之,谓之何哉!夫政刑兵食,国势邦交,士之智也;种宜土化,农具粪料,农之智也;机器之用,物化之学,工之智也;访新地,创新货,察人国之好恶,较各国之息耗,商之智也;船械营垒,测绘工程,兵之智也。此教养富强之实政也,非所谓奇技淫巧也,华人于此数者,皆主其故常,不肯殚心力以求之。若循此不改,西智益智,中愚益愚,不待有吞噬之忧,即相忍相持、通商如故,而失利损权,得粗遗精,将冥冥之中,举中国之民已尽为西人之所役矣;役之不已,吸之、朘之不已,则其究必归于吞噬而后快。是故智以救亡、学以益智、士以导农工商兵。士不智,农工商兵不得而智也;政治之学不讲,工艺之学不得而行也。大抵国之智者,势虽弱,敌不能灭其国;民之智者,国虽危,人不能残其种。印度属于英,浩罕、哈萨克属于俄,阿非利加分属于英、法、德,皆以愚而亡。美国先属于英,以智而自立;古巴属于西班牙,以不尽愚而复振。求智之法如何?一曰去妄,二曰去苟。固陋虚骄,妄之门也;侥幸怠惰,苟之根也。二蔽不除,甘为牛马土芥而已矣。

愚民辨

三年以来,外强中弱之形大箸,海滨人士稍稍阅《万国公报》,读沪局译书,接西国教士,渐有悟华民之智不若西人者,则归咎于中国历代帝王之愚其民,此大谬矣。《老子》曰:“有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此李斯、韩非之学,暴秦之政也,于历代何与焉。汉求遗书,尊六经,设博士,举贤良,求茂才异等,绝国使才,非愚民也。唐设科目多至五十馀,宋广立学校,并设武学。明洪武三年开科,经义以外兼考书、算、骑、射、律,[《明太祖实录》,《日知录》引]非愚民也。自隋以词章取士,沿袭至今,此不过为荐举公私无凭,词章考校有据耳,谓立法未善则可,谓之愚民则诬。至我朝列圣殷殷以觉世牖民为念,刊布《数理精蕴》、《历象考成》、《仪象考成》,教天算西学也;遣使测经纬度,绘天下地图,教地舆西学也;刊布《授时通考》,教农学也;纂《七经义疏》,刊布十三经、二十四史、九通,开四库馆修书,分藏大江南北,纵人入读,教经史百家之学也;同治军务敉平以后,内外开同交方言馆,教译也;设制造局,教械也;设船政衙门,教船也;屡遣学生出洋赴美、英、法、德,学公法、矿学、水师、陆师、炮台、铁路也,总署编刊公法、格致、化学诸书,沪局译刊西书七十馀种,教各种西学也。

且同文馆三年有优保,出洋随员三年有优保,学堂学生有保奖,游历有厚资,朝廷欲破民之愚、望士之智,皇皇如恐不及。无如陋儒俗吏动以新学为诟病,相戒不学,故译书不广,学亦不精,出洋者大半志不在学,故成材亦不多,是不学者负朝廷耳。且即以旧制三场之法言之,虽不能兼西学,固足以通中学,咎在主司偏重、士人剽窃,非尽法之弊也。果能经义、策问事事博通,其于经济大端、百家学术必能贯彻,任以政事必能有为,且必能通达事变,决不至于愚矣。譬如子弟不肖,楹有书而不读,家有师而不亲,过庭、入塾惟务欺饰,及至颓废贫困,乃怨怼其父母,岂不悖哉?大率近日风气,其赞羡西学者自视中国朝政、民风无一是处,殆不足比于人数,自视其高、曾、祖、父亦无不可鄙贱者,甚且归咎于数千年以前历代帝王无一善政,历代将相、师儒无一人才。不知二千年以上,西国有何学,西国有何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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