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姐姐奥尔迦·伊凡诺芙娜的儿子,”库兹米巧夫回答。

“他上哪儿去?”

“上学校去。我们带他去进中学。”

为了表示有礼貌,莫伊塞·莫伊塞伊奇脸上做出惊奇的样子,含有深意地摇头晃脑。

“嘿,这是好事!”他说,朝茶炊摇摇手指头。“这是好事啊!等到你从学校毕业出来,就成了上流人,我们大家见着你就都得脱帽鞠躬了。你将来会变得有学问,有钱,有雄心,妈妈就高兴了。嘿,这是好事!”

他沉默一忽儿,摸摸自己的膝头,用半诙谐半尊敬的声调讲起来:“你得原谅我,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我打算写一封信给主教,告诉他说您打掉商人的饭碗了。我要拿一张公文纸,写道: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大概短钱用,因为他做生意,卖起羊毛来了。”

“不错,我这么大的年纪,真是异想天开,……”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说,笑起来。“老弟,我不做神甫而改行做商人了。

现在我本该坐在家里,向上帝祷告,可是我坐着车子东跑西颠,象坐着战车的‘法老’②似的。……瞎忙啊!”

“可是钱倒会多起来哩!”

“得了吧!碰一鼻子灰哟,哪儿谈得到钱。货色又不是我的,是我女婿米海罗的!”

“为什么他自己不去呢?”

“因为……他娘的奶在他嘴唇上还没干呐。他买羊毛倒还行,可是讲到卖啊,他就没本事了,他还年轻。他化光了所有的钱,想发财,冒尖儿,可是他在这儿试试,在那儿试试,谁也不赏识他。这小伙子照这样混了一年,然后跑来找我,说:‘爹,请您替我把羊毛卖掉,劳驾帮个忙吧!我做不来这些事!’事情就是这样的。只要出了什么事,就马上爹啊爹的,平时呢,没有爹也行了。他买羊毛的时候不来跟我商量,可是等到现在出了麻烦,就轮着爹了。其实爹哪儿成呢?要不是有伊凡·伊凡内奇,爹也没法办。他们这种人不知惹出多少麻烦哟!”

“对了,我老实跟您说吧,孩子总要惹出不少烦恼!”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叹道。“我有六个子女。一个要上学,一个要看病,一个要人抱。等他们长大了,麻烦还要多。不但如今是这样,就是在《圣经》上也是一样。雅各③有了小孩子的时候,尽是哭,等到孩子长大,他哭得更伤心了!”

“嗯,是啊,……”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同意,沉思地瞧着茶杯。“讲到我自己嘛,其实倒没有什么可以抱怨主的。我太太平平地活到了头,就跟别人托天之福活了一辈子一样。……我已经把女儿们嫁给好人,给儿子们成家立业,现在我没有什么牵挂,已经尽了我的本分,四面八方,哪儿都可以去了。

我跟我老婆过得挺和睦,有吃有喝,睡得挺香,有孙儿女们解闷,天天向上帝祷告,此外我也不要什么别的了。我的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用不着去巴结什么人。我有生以来就没受到过什么磨难,现在假定沙皇来问我:‘你需要什么?你希望有什么东西?’那我是什么也不要!样样我都有了,感谢上帝,什么都有了。全城的人,谁也及不上我这么幸福。唯一的烦恼是我有那么多的罪,不过话说回来,也只有上帝才没有罪。

这话该对吧?”

“当然对。”

“自然,我没有牙了。岁数一大,背酸痛了,这样那样的,……喘病什么的……有了病,身体衰弱了,不过话说回来,也要想一想我活到这么大的年纪了!七十多了!人总不能长生不死。总得知足才成。”

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忽然想起什么,对着杯子扑哧一声笑了,而且笑得咳嗽起来。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出于礼貌也笑,也咳嗽。

“真滑稽!”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说,摆了摆手。“我的大儿子加夫里拉来看望我。他是做医生的,是切尔尼戈夫省地方自治局的医师。……很好。……我对他说:‘现在我害了气喘病什么的。……你是大夫,那就给你爸爸看看病吧!’他当场脱掉我的衣服,敲呀,听呀,玩了种种花样,……揉我的肚子,然后说:‘爸爸,您应当用压缩空气治一治才成。’”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哈哈大笑,笑得流出了眼泪,站起来了。

“我就对他说:求上帝保佑,保佑那个什么压缩空气吧!”

他把手一挥,在笑声中数说着。“求上帝保佑它,保佑那个什么压缩空气吧!”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也站起来,用手捧着肚子,尖声笑起来,就跟叭儿狗的叫声一样。

“求上帝保佑它,保佑那个什么压缩空气吧!”赫利斯托佛尔神甫笑着又说一遍。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的笑声提高了两个调门,而且笑得那么厉害,站也站不稳了。

“哎呀,我的上帝……”他在笑声中呻吟道,“让我缓口气吧。……笑得人简直要……哎哟!”

他连笑带说,同时他又胆怯而怀疑地看一眼索罗蒙。索罗蒙还是照先前那种姿势站着,微微地笑。从他的眼神和笑容看来,他的轻蔑和憎恨出自内心,可是这表情跟他那好象拔净了毛的身体那么不相称,照叶果鲁希卡看来,他仿佛故意装出那种挑衅的态度和恶狠狠的轻蔑神情,为了显一显小丑的身手,逗贵宾们一笑似的。

库兹米巧夫默默地喝完大约六杯茶,在面前的桌子上理出一块空地方,拿过袋子来,就是先前他睡在马车底下用来垫在脑袋底下的那个袋子。他解开细绳,抖一抖。成捆的钞票从袋子里滚出来,落在桌子上。

“趁现在有工夫,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我们来点一点,”库兹米巧夫说。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一看见钱,就窘了,他站起来,如同一个有礼貌的、不愿意刺探别人隐私的人一样,踮起脚尖,张开胳膊稳住身子,走出房间去了。索罗蒙仍旧站在原来的地方。

“一卢布钞票是多少钱一捆?”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开口说。

“一卢布钞票是五十卢布一捆。……三卢布钞票是九十卢布一捆。……一百的和二十五的是一千一捆。您为瓦尔拉莫夫数出七千八百,我来数出给古塞维奇的钱。可是小心,别数错。……”叶果鲁希卡生平从没见过象此刻放在桌子上的那许多钱。钱一定很多,因为赫利斯托佛尔神甫为瓦尔拉莫夫点出来放在一边的七千八百,跟整堆票子相比显得很小。换了在别的时候,这么多的钱也许会使得叶果鲁希卡震惊,引得他暗自盘算用这一堆钱可以买来多少面包圈、羊拐子、带罂粟籽的甜点心。现在他却漠不关心地瞧着钱,只觉着钞票冒出来的烂苹果味和煤油的味道难闻,给马车颠得没了精神,现在乏了,只想睡觉。他的脑袋往下耷拉,眼睛张不开,思想跟线一样的搅乱了。要是可以的话,他就会舒舒服服地把脑袋垂倒在桌子上,闭上眼睛,免得看见灯光和在那一捆捆钞票上活动的手指头,让疲塌困倦的思想变得越乱越好。现在他却得极力不睡着,于是灯火、茶碗、手指头都变成双份,茶炊摇摇晃晃,烂苹果的气味越发刺鼻,惹人恶心了。

“唉,钱啊,钱啊!”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叹口气,微微一笑。“你们带来多少烦恼!现在我的米海罗大概在睡觉,梦见我会给他带回去这么一大堆钱呢。”

“您那米海罗·季莫菲伊奇是个糊涂人,”库兹米巧夫低声说,“他不会干他的行当,不过您明白事理,能够判断。您不如照我先前所说的那样把您的羊毛让给我,您自己回去的好,我呢,好吧,比我的价钱多给您半个卢布就是,这可纯粹是表一表敬意。……”“不行,伊凡·伊凡内奇,”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叹道。“承您关照,我很感激。……当然,要是我能作主的话,那就用不着多说了,可是眼前这批货,您自己知道,可不是我的……”莫伊塞·莫伊塞伊奇踮着脚尖走进来。他出于礼貌极力不去看那堆钱,悄悄走到叶果鲁希卡身边,在他背后拉一拉他的衬衫。

“跟我来,少爷,”他低声说,“我带你去看一只挺好的小熊!好一头吓人的、脾气暴躁的小熊!嘿嘿!”

带着睡意的叶果鲁希卡就站起来,没精打采地跟着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去看熊。他走进一个不大的房间,还没看见什么东西,先就闻到一股发霉的酸味,比在大房间里闻到的浓得多,多半从这个房间散发到整个房子里去了。这房间有一半地方摆着一张大床,铺着油腻的绗过的棉被,另外一半地方摆着一个衣柜和一堆堆形形色色的破旧衣服,从女人的浆硬的裙子起到小孩的短裤和吊裤带为止,样样都有。衣柜上燃着一支油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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