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果鲁希卡没看见原来犹太人应许下的熊,却看见了一个高大、很胖的犹太女人,披散着头发,穿一件红地黑花点的法兰绒连衣裙。她在大床和衣柜中间的狭窄过道上费劲地转来转去,发出哀伤的长声叹息,好象牙痛似的。一看见叶果鲁希卡,她就做出要哭的脸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眼间,就拿一片抹了蜂蜜的面包送到他唇边。
“吃吧,乖乖,吃吧!”她说。“你在这儿没有妈妈,没有人来照应你的吃喝。吃吧。”
叶果鲁希卡果然吃了,不过他每天在家里吃的是冰糖和罂粟籽甜点心,觉得这种搀了一半蜂蜡和蜜蜂翅膀的蜂蜜没什么好吃。他吃东西的时候,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和犹太女人瞧着他叹气。
“你上哪儿去,乖乖?”犹太女人问道。
“上学去,”叶果鲁希卡回答。
“你妈有几个孩子?”
“就是我一个。另外没有了。”
“哎哟!”犹太女人叹道,眼珠往上翻。“可怜的妈妈呀!
可怜的妈妈!她会怎样地惦记,怎样地哭哟!过一年,我们也要送我们的纳乌木上学去了!哎哟!”
“唉,纳乌木,纳乌木!”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叹道,他那白脸上的皮肤紧张地抽动着。“他的身子那么单薄呀。”
油腻的被子颤动起来,从被子底下探出一个小孩的卷发的头,下面是一段很细的脖子,两只黑眼睛发亮,好奇地瞅着叶果鲁希卡。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和犹太女人不住地叹气,走到衣柜那边去,开始用犹太话谈天。莫伊塞·莫伊塞伊奇用男低音低声讲话,他的犹太话归总起来,象是连续不断的“呱呱呱呱……”,他妻子呢,用尖细的象是火鸡般的声音回答,她的话大致象是“嘟嘟嘟嘟……”。他们正商量什么事,不料从油腻的被子底下探出另一个卷发的头和另一段瘦脖子,然后钻出第三个头,随后第四个头。……要是叶果鲁希卡有丰富的想象力,他就会想到被子底下躺着一个百头的怪物呢。
“呱呱呱呱……”莫伊塞·莫伊塞伊奇说。
“嘟嘟嘟嘟……”犹太女人回答。
这场商谈的结局是那个犹太女人长叹一声,钻进衣柜,解开一个破破烂烂的绿布包,拿出一大块心形的黑面蜜饼。
“拿着,乖乖,”她说,把蜜饼递给叶果鲁希卡。“你现在没有妈妈,没有人给你点心吃了。”
叶果鲁希卡把蜜饼塞到口袋里,退到门口,因为老板夫妇生活在其中的那种发酸的霉气他再也闻不得了。他回到大房间里,在长沙发上找个地方舒舒服服地坐下,就专心想自己的心事了。
库兹米巧夫一点完票子,就把票子放回袋子里。他对待那些票子并不特别尊敬,毫无礼貌地把它们往袋子里乱扔,漠不关心,好象那些票子不是钱,而是废纸似的。
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跟索罗蒙攀谈起来。
“喂,怎么样,聪明人索罗蒙④?”他说着,打了个呵欠,在嘴上画十字。“事情怎么样?”
“您说的是什么事情?”索罗蒙问,露出挺凶的样子,好象人家在说他犯了什么罪似的。
“一般的事情啊。……你最近在做什么?”
“我做什么?”索罗蒙反问一句,耸了耸肩膀。“还不是跟人家一样。……您看得出来,我是奴才。我是哥哥的奴才,哥哥是客人们的奴才,客人们是瓦尔拉莫夫的奴才。要是我有一千万卢布,瓦尔拉莫夫就会做我的奴才。”
“这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会做你的奴才?”
“为什么?因为没有一位老爷或财主不愿意为了多得一个小钱而去舔满身疥疮的犹太人的手。现在我是个满身疥疮的犹太人,叫化子,人人把我看做一条狗,不过要是我有钱,瓦尔拉莫夫就会巴结我,就跟莫伊塞巴结你们一样。”
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和库兹米巧夫互相瞧了一眼。他俩都不明白索罗蒙的意思。库兹米巧夫严厉地冷眼瞧着他,问道:“你这蠢材怎么能拿自己跟瓦尔拉莫夫相比?”
“我还不至于蠢到把我自己跟瓦尔拉莫夫比,”索罗蒙答道,讥讽地瞧着讲话人,“虽然瓦尔拉莫夫是个俄罗斯人,他本性却是满身疥疮的犹太人,他的全部生活就是为了赚钱和谋利,我呢,却把钱扔进炉子里去烧掉!我不要钱,不要土地,不要羊,也不要人家怕我,在我路过的时候对我脱帽子。
所以我比您那个瓦尔拉莫夫聪明得多,也更象一个人!”
过了不多一会儿,叶果鲁希卡在半睡半醒中听见索罗蒙用一种因为痛恨而透不出气的、低沉而嘶哑的声音讲犹太人,讲得又快又不清楚。起初他的俄国话倒还讲得好,后来他加进了讲犹太人生活的说书人的声调,开始用浓重的犹太口音讲话,象那回在市集上棚子里一样了。
“等一等,……”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打断他的话。“要是你不喜欢你的宗教,你可以改信别的宗教。嘲笑宗教是罪恶,只是顶顶下贱的人才嘲笑自己的宗教信仰。”
“您压根儿没听明白!”索罗蒙粗鲁地打断他的话。“我跟您讲的是一件事,您讲的却是另一件事。……”“现在谁都看得出来你是个蠢材,”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叹道。“我尽我的心教训你,你倒生气了。我照老前辈那样平心静气地对你说话,你却象火鸡似的:‘卜拉,卜拉,卜拉!’你真是个怪人。……”莫伊塞·莫伊塞伊奇走进来了。他不安地瞧一眼索罗蒙,又瞧一眼客人,脸上的皮肤又紧张得抽动起来。叶果鲁希卡摇了摇头,往四下里看一眼,偶尔看见了索罗蒙。这当儿索罗蒙的脸正好有四分之三向他转过来,他的长鼻子的阴影盖住他整个左脸,跟那阴影缠在一起的冷笑,亮晶晶的、讥讽的眼睛,傲慢的表情,好象拔净了毛的整个矮小身体,都化成双份,在叶果鲁希卡的眼前跳动,这时候他本人不象是小丑,倒象是人在梦中偶尔见到的一种大概象恶魔之类的东西了。
“您这儿有个中了魔的人啊,莫伊塞·莫伊塞伊奇!求上帝跟他同在吧!”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微笑着说。“您应当把他安置到什么地方去,或者给他娶个老婆。……他不象是个正常的人了。……”库兹米巧夫生气地皱起眉头。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又不安地、试探地瞧瞧兄弟,瞧瞧客人。
“索罗蒙,出去!”他厉声说道。“出去!”
他还添了一句犹太话。索罗蒙猛的哈哈一笑,走出去了。
“怎么回事?”莫伊塞·莫伊塞伊奇惊慌地问赫利斯托佛尔神甫。
“他忘了形了,”库兹米巧夫回答。“说话粗鲁,自以为了不起。”
“我早就料到了!”莫伊塞·莫伊塞伊奇恐怖地叫道,合起掌来。“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他低声喃喃道。“请你们务必行行好,包涵一下,别生气。他这人真怪,真怪!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他是我的亲兄弟,可他除了给我找麻烦以外,我从他那儿什么也得不到。你们知道,他呀……”莫伊塞·莫伊塞伊奇用手指头指着脑门子,画了个圆圈,接着说:“脑筋不正常啊,……他是个没希望的人了。我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他不喜欢人,不尊敬人,也不怕人。……你们知道,他嘲笑每个人,净说蠢话,对什么人都不客气。说来你们可能不信,有一回瓦尔拉莫夫上这儿来了,索罗蒙对他说了些话,惹得他拿起鞭子把我和他都打了一顿。……可是何苦拿鞭子抽我呢?难道能怪我不对?上帝夺去他的脑筋,那么这是上帝的意旨,难道能怪我不对吗?”
十分钟过去了,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仍旧在低声地唠唠叨叨,叹着气说:“他晚上不睡觉,老是想啊,想啊,想啊,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有上帝才晓得。要是晚上去看他,他就生气,笑。他连我也不喜欢……而且他什么也不要!先父去世的时候,给我们每人留下六千卢布。我买下这个旅店,结了婚,现在有了子女;他呢,把钱丢进炉子里烧掉了。真是可惜!真是可惜!何苦烧掉?你不要,可以给我啊,何苦烧掉呢?”
忽然那扇安着滑轮的门吱吱嘎嘎响起来,地板在什么人的脚步声中颤动。一股冷空气向叶果鲁希卡袭来,他觉得好象有只大黑鸟飞过他面前,贴近他的脸扇着翅膀。他睁开眼睛。……舅舅站在长沙发旁边,手里提着袋子,准备动身。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拿着宽边的礼帽,正在对什么人鞠躬,微笑,然而不象平素那样笑得温柔而动情,却恭敬而勉强,这种笑容跟他的脸很不相称。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呢,好象他的身体断成了三截,而他正在稳住自己,极力不叫自己的身子散开似的。只有索罗蒙站在墙角,交叉着两只手,若无其事,照旧轻蔑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