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啊?”医师问。

“是我,大夫,……”走进来的人闷声闷气地回答说。

医师的心忽然怦怦地跳起来,他由于害臊和一种没法理解的恐惧而周身发凉。医士米哈依尔·扎哈雷奇(来人就是他)小声咳嗽着,畏畏缩缩地走进书房里来。他沉默一忽儿,用闷声闷气的负咎声调说:“请您原谅我,格利果利·伊凡内奇!”

医师心慌意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明白医士到他这儿来低声下气请求原谅并不是出于基督徒的谦卑,也不是要用这种谦卑羞辱使他受屈的人,而纯粹是出于利害的考虑:“我要按捺我的性子去请他原谅,这样也许就不会把我赶走,我也不致丢掉饭碗了。……”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侮辱人的尊严呢?

“请您原谅,……”医士又说一遍。

“您听我说,……”医师开口说,极力不看着他,仍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您听我说。……我侮辱了您,那么……那么我应当受到惩罚,也就是说应当使您得到满足。……决斗您是不会赞成的。……不过我自己也不赞成决斗。我侮辱了您,那么您……您可以到调解法官那儿去告我的状,我就会受到惩罚。……我们两人一齐留在这儿共事是办不到了。……我们之中总得走掉一个,不是我就是您!(“我的上帝啊!我对他说的话不对头!”医师惊恐地想道。“多么愚蠢,多么愚蠢啊!”)一句话,您去告状吧!我们已经不能共事了!……总得走掉一个,不是我就是您。……您明天去告状吧!”

医士皱起眉头看着医师,他那对黯淡而混浊的眼睛里闪出最最露骨的轻蔑神情。他素来认为医师是个不切实际而又任性的孩子,不过现在他是因为医师发抖,因为他说的话流露出莫名其妙的张皇而看不起他。……“告就告,”他阴郁而怨愤地说。

“对,您去告状好了!”

“可是您以为怎么样?我不会去告吗?要告就告。……您没有权利打人。而且您该羞愧才对!只有喝醉酒的庄稼汉才打人,可您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出乎意外,医师胸膛里的全部憎恨一齐发作起来,他大叫一声,连嗓音都变了:“滚出去!”

医士勉强走开,好象还有什么话要说似的。他走进前堂,站住,沉思不语。他似乎打定了什么主意,毅然决然地出去了。……“多么愚蠢,多么愚蠢啊!”医师等他走后嘟哝说。“这一切多么愚蠢,多么庸俗!”

他感到刚才他对待医士的态度象个小孩子。他这才明白过来:所有他那些关于诉讼的想法都不聪明,不能解决问题,反而把问题弄得复杂了。

“多么愚蠢啊!”他坐在双轮马车上,以及后来在军事长官家里玩文特的时候一直这样想。“难道我的教育程度这么差,对生活知道得这么少,竟没有能力解决这个简单的问题?

是啊,该怎么办呢?”

第二天早晨,医师看见医士的妻子坐上一辆马车,准备到什么地方去,他心里暗想:“她这是找她的姨妈去了。去就去吧!”

医院里就此缺了个医士。本来应该给执行处写一份公文才对,然而医师仍旧想不出这封信该按什么形式写。现在这封信的大意该是这样:“我请求将医士革职,其实有罪的不是他,而是我。”要把这样的意思叙述得既不荒唐,也不丢脸,这在正派人几乎不可能办到。

大约过了两三天,医师得到消息说,医士到列甫·特罗菲莫维奇那儿诉苦去了。主席没有容他说一句话,跺着脚嚷叫,打发他走掉:“我知道你!出去!我不要听!”医士从列甫·特罗菲莫维奇那儿出来,到执行处去,在那儿递上一份诬告的呈文。在那份呈文里,他没有提到打耳光的事,也没有为自己要求什么,只是向执行处告密,说医师有好几次当他的面不以为然地批评执行处和主席,还说医师治病不得法,不按时到各区去等等。医师听到这些就笑起来,心想:“简直是个蠢货!”他想到医士做出这种蠢事来,不由得害臊,而且可怜他;人为保护自己而做的蠢事越多,他就越得不到保护,越没有力量。

在上述这个早晨过去整整一个星期后,医师收到调解法官的一张传票。

“这真是十足的愚蠢,……”他一面在收条上签字,一面暗想。“再也想不出比这更愚蠢的事了。”

在一个阴暗、安静的早晨他坐车到调解法官那儿去,倒不再觉得羞愧,而只觉得烦恼和厌恶了。他生自己的气,生医士的气,生环境的气。……“我爽性在法庭上说:你们统统见鬼去吧!”他生气地想。

“你们全是蠢驴,你们什么也不懂!”

他坐着车子快要走到调解法庭的时候,看见门口站着被传到这儿来作证的他医院里的三个护士,另外还有妖精。妖精正等得不耐烦,调动着两条腿,这时候看见当前这场官司的主要人物来临,高兴得脸都红了。气愤的医师一眼看见护士们和这个活泼愉快的妖精,恨不能象鹰似的扑过去,给她们一场惊吓:“谁让你们离开医院的?请你们马上滚回去!”然而他克制自己,极力装得心平气和,从一群农民中间穿过去,走进法庭。法庭里没有人,调解法官的链子挂在一把圈椅的椅背上。医师走进书记的房间。在那儿,他看见一个瘦脸的年轻人,穿着麻布上衣,衣袋鼓出来,这人就是书记。医士坐在桌子旁边,因为闲着没事做而翻看诉讼案卷。医师一进来,书记就站起来,医士难以为情,也站起来了。

“亚历山大·阿尔希波维奇还没来吗?”医师问道,发窘了。

“还没来。他在家里,……”书记回答说。

法庭设在调解法官的庄园上,占着一个厢房。法官本人住在大房子里。医师走出法庭,不慌不忙地往那所房子走去。

他瞧见亚历山大·阿尔希波维奇正在饭厅里茶炊旁边。这位调解法官没穿上衣,也没穿坎肩,衬衫胸前的纽扣解开。他正站在桌子旁边,两手捧着茶壶,往一个玻璃杯里给自己斟上象咖啡那么黑的茶。他一眼看见客人来了,就赶快拿过另一个玻璃杯来,斟满茶,也没说客套话,就问道:“您茶里要不要放糖?”

从前,很久以前,这位调解法官曾在骑兵队里服役,现在虽然由于多年担任被推选的工作而获得四品文官的官衔,然而仍旧没有脱掉军服,也没有丢掉军人的习惯。他留着警察局长式的长唇髭,裤子上镶着饰绦,他的全部行动和话语都渗透军人的风度。他讲话的时候,头总是微微往后仰,话语里夹杂着动听的、将军气派的“哦哦哦……”,常常耸动肩膀,转动眼珠。他打招呼或者敬烟,总是两脚并拢,把鞋跟碰响,走路的时候却十分小心,只让马刺发出轻柔的响声,仿佛马刺每响一下就使他痛苦得不得了似的。这时候他请医师坐下来喝茶,然后摩挲着自己宽阔的胸脯和肚子,深深吁一口气,说:“嗯,是啊。……也许您,哦哦哦……要喝点白酒,吃点凉菜吧?哦哦?”

“不,谢谢,我吃饱了。”

两个人都感到医院里出的乱子没法避而不谈,两个人都觉得别扭。医师沉默着。调解法官用优雅的手势捉住一个叮他胸脯的蚊子,把它转过来掉过去,仔细看了个够,随手把它放掉,然后深深叹一口气,抬起眼睛来瞧着医师,用抑扬顿挫的声调问道:“我说,您为什么不把他赶走呢?”

医师在他的说话声里听出同情的调子。医师忽然可怜自己,感到这一个星期以来他所处的窘境使他多么疲惫和困顿。

他露出仿佛他的耐性终于耗尽的神情,从桌旁站起来,愤愤地皱起眉头,耸一下肩膀,说:“赶走!您怎么会说这种话,真的。……奇怪,您怎么会说这种话!难道我能把他赶走?您坐在这儿,心里以为我在医院里是主人,我要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奇怪,您怎么会这样想!既然医士的姨妈在列甫·特罗菲梅奇家里做保姆,既然列甫·特罗菲梅奇需要扎哈雷奇这样的耳目和奴才,难道我还能把他赶走?既然地方自治局把我们这些医师看得一钱不值,既然地方自治局处处跟我们为难,那我还能有什么作为?叫他们见鬼去吧,我不愿意干下去了,就是这么的!我不愿意干下去了!”

“得了,得了,得了。……可以这么说,您,我亲爱的,未免太认真了。……”“首席贵族千方百计要证实我们都是虚无主义者,暗中窥探我们,轻视我们,象对待他的文书一样。他有什么权利趁我不在,到医院里来向护士和病人问这问那?难道这不是侮辱吗?还有你们那个装疯卖傻的教徒谢敏·阿历克塞伊奇,他亲自耕地,不相信医学,因为他跟牛那么健康饱满,他当着我们的面公然骂我们是寄生虫,怪我们混饭吃!见他的鬼!我一天到晚工作,从不知道休息。这地方更需要的是我,而不是所有这些装疯卖傻的教徒、伪君子、革新派和别的小丑!我埋头工作,身体也熬坏了,可是他们非但不感激我,反而骂我混饭吃!我对你们真是感激不尽!人人都认为自己有权利管他不该管的事,有权利教训人,辖制人!还有你们执行处的委员卡木恰特斯基,他在地方自治局会议上谴责医师,说我们用掉的碘化钾太多,建议我们使用可卡因的时候要当心!我要问您:他懂得什么?这干他什么事?为什么他就不教您怎样审案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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