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根·奥涅金的后一章是单独发表的,曾附有如下的一段序言:这些略去的诗节不止一次(而且是完全正确地、机智地)受到人们的责难和嘲笑。作者愿意坦白地承认:他从这本小说里抽去了整整一章,就是描写奥涅金旅行的一章。他本可以用虚点和数字来标明这省略的一章。但为了避免予人口实,他想最好还是把“第九章”这个数字取消,把《欧根·奥涅金》的最后一章称为第八章,并且取消结尾中的这一节。

“是时候了,笔要求休息,戮已经写完了第九支歌。是这第九个浪头推送我的小船靠了岸,我欢乐——我歌颂你们,九位诗神……”

卡杰宁(他的杰出的诗才并没有妨害他成为一个精细的批评家)向我们指出过,这删除,对于读者可能是好的,但对于通篇的筹划则有害,因为达吉亚娜从一个乡间姑娘变为社交场中的显贵夫人的这一过程是太突如其来,太不可解了。这论断实在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艺术家的明见。作者一方面感到它的正确,但仍旧决定把这一章删除,这理由主要地是为了他自己,而不是为了读者。有些片断已经印过了,我仍旧把它们附在这里,并且添上另外几节。

欧根·奥涅金从莫斯科来到尼日尼,诺伏格洛得城。

……他看见欧亚的商人都在市集上忙碌,缤纷的货色看得人眼乱。

这里有印度人运来的珍珠,从欧罗巴来的冒牌的酒,从草原赶来的挑剩下的马一群群地陈列在街头。

赌徒带着纸牌和一把股子,邀人和他玩耍,地主带来成熟的女儿,女儿卖弄去年时兴的服装。

到处充满了商人气味,没有人不扯谎,不匆忙。

呵,苦闷!……

奥涅金到了阿斯特拉罕,又从那里到高加索。

他看见暴虐的捷列克河⑴

任意冲激着陡峭的两岸,苍鹰有力地在高空翱翔,垂角的鹿站在他的前面。

在悬崖的阴影里,一只骆驼憩息着,而草原上驰过了吉尔吉斯人⑵的马。在帐幕附近十尔美克人⑶的绵羊正在吃草。

运方耸起高加索的群山:

向着那里,一条道路正在开凿,战争正越过它的夭险和自然的界限,向前逼近,在阿拉瓜和库拉河岸⑷

已经排列着俄罗斯的军营。那尖峭的别式突高峰和四季葱绿的马舒克山,终年矗立在层峦叠嶂中,象是守卫着周围的荒原。

马舒克山附近有无数的神奇的小溪,可以医病,苍白的病人都到这里来:

有的在战场上付出了巨大的栖牲,有的为了痔疾,有的情场失意,谁都想藉着灵活的水波活跃那已暗淡约生之情趣。

风骚的妞儿想把不吉的多年的冷落沉到水底,而老人想年青起来——哪怕只有一瞬。在同是不幸的人们中间,奥涅金的忧烦更为加深。

他的眼睛充满了惆怅望着那河水的雾气奔腾。

他不禁优郁地、茫然地想:

为什么子弹没打进我的胸膛?

为什么我不是龙钟的老人和这可怜的酒商一模一样了为什么我不象那个图拉⑸的陪审官,也患一种疯瘫?

或者,即使仅仅是在肩膀为什么我没有痛风病?呵,天!

我的生命正当健旺、年青,我等待着什么?恼人!恼人!

以后,奥涅金访问了塔弗利达,那是令人冥想的神圣地方:

在那里,比得拉和阿特里德争战过,米特里达在那里自刎,⑹

诗人密支凯维支⑺唱过他的歌,而且,在那深山峭壁间,忆起了他的立陶宛。

呵,你美丽的塔弗利达的海岸,谁能不象我似的赞叹,假如他在清晨的金星闪耀下,从海上,初次看到你的容颜?

你对我发出婚礼似的灿烂:

在那蔚蓝的透明的天空中你的罗列的山峰在闪亮,你的山谷、村落、树林的错综,多象一幅图画在我面前!

呵,在那鞑旦人的茅屋中……

我的心里燃起了怎样的热情!

是怎样令人胸醉的苦恼重又涌上我火热的胸膛!

然而,缪斯呵,快把过去遗忘!尽管那时侯,在我的心里起伏着怎样的情绪——

然而现在,它已经消失,变化……

过去的烦恼呵,请你也安息!

那时侯,仿佛我需要的是荒僻的、浪花翻腾的远方,是海的喧声、层叠的山岩,是高傲的、理想的女郎和内心的无书的苦痛……

呵,那过去的日子,过去的梦!

而现在,我生命的春天逝去了,辉煌的幻想也已隐退,就是你,我的诗的酒杯呵,也已渗进了很多淡水。现在,另一种景色使我沉迷:

我爱的是砂土的山坡,一间茅屋,屋前两棵梨树,柳枝编成门,篱墙一半残破,天空飘着灰色的阴云,一堆干草站在打谷场上,一片池塘,在柳树的浓荫下,一群鸭子在那里徜徉。

现在,我爱在酒店的门旁看那农民的踉跄的舞步,一面听着三弦琴的声音。

我愿意有个体贴——的主妇,因为我的愿望是安闲,吃一钵菜汤,不受谁的拘束。如果是在霉雨的季节,那么,我就去看一下牛栏……

呵,无聊的呓语!何必搬弄这眩人的佛兰德斯⑻的画面!

难道盛年的我竟是这样?

告诉我,巴奇萨拉的喷泉!

难道我曾想到这些事情当我无言地站在你前面,一面听着你无休的喧响,一面构思莎丽玛的形象……⑼

三年后,我的朋友奥涅金也来到了这同一处地方,站在那寥廓的官廷中间,他充满了对我的怀念。那时,我住在灰尘的敖德萨……

那里经常有蔚蓝的天,那里商业繁荣,热闹的港口吐纳着往来各地的船帆,一切都充满欧罗巴气味,一切闪耀着南国的风光:

五色缤纷、生动、明媚。

在愉快的行人的边道上飘着嘹亮的意大利的语言。

称还能看到西班牙人,法国人、希腊人、亚美尼亚人,骄傲的斯拉夫人,沉郁的俄国人和埃及土地的儿子:

那退隐的海盗——摩拉里。⑽我们的朋友杜曼斯基⑾

曾以诗句歌颂过敖德萨,但他那时候有些偏袒,他从有色的眼镜看到了它。

做为一个诗人,他飘然而来在海上漫游着,并且举起他的望远镜向这里遥望,于是便以他生花的妙笔歌颂了敖德萨,把它说成一片花园。但事实并不这样:

这里附近全是光秃的荒原,只是最近,在有些地方,有些小树,费了几许人工,才在夏日铺下一些荫影。然而,我的不连贯的故事说到哪了?哦,灰尘的赦德萨,我甚至可以说是:“泥泞”的敖德萨,也没有冤屈了它。

每一年中,有五六个星期,由于狂暴的宙斯的旨意,敖德萨雨水傍沱,漫上堤堰,它深深没入稀烂的泥泞里。

所有的房屋陷入一俄尺,行人要踩着高跷、战战兢兢,才能够涉过街心的泥泞。

轿车和乘客在泥水里陷住,而那些货车也去掉了瘦马,都用公牛:垂着角往前拉。可是救星来了:看哪,铁锤已经在敲碎石头,很快,这城市就要披上盔甲,马蹄清脆地在石路上行走。

然而,在这潮湿的敖德萨,还有一个重要的难题。

您猜是什么?它的饮水必须花费很大的人力……

然而,这能算什么不幸?

没有什么。尤其是当酒可以免税,自由地进口。

还有大海,还有南方的太阳……

嘿,您还期望什么,朋友?

这不已经是十足的好地方!常常,当港口的号炮声震响着清晨的空气,我跑下陡峭的海岸投入海中,在那里游来游去。

咸涩的海水使全身都爽快,然后上来,点起烟斗,我慢慢饮着东方的咖啡,象个回教徒,安然享受他的天堂。我散一会步。

舒适的咖啡座刚刚开门。

听呵,那里正响着茶杯的声音;

一个半睡半醒的台球员正扫着凉台;而在门廊下已经有两个商人坐着谈话。

看哪,在那市街的广场人声嘈杂,熙熙攘攘,有的闲暇无事,但更多的却在为着什么事奔忙。

那精于计算和冒险的商人正在赶向港口去观察船上的旗帜,是不是老天已使他的海船安然抵达。

有的赶着来打听消息:

有什么货品正在进口?

有没有他所盼望的酒?

瘟疫怎样了?哪里着了火?

什么地方有了饥荒、战争,或者诸如此类的辜情?

在这些满怀心事的商人中我们却显得无忧无虑,只有一件事我们要打听:

是否来了沙列格勒⑿的牡蛎?

来了吗!真的?多令人高兴!

立刻,一群嘴馋的青年人争着去大嚼那包在贝壳里的丰腴的、新鲜的肉身,并且略略滴上一些柠橡。

在奥顿餐馆里,请听吧:⒀

那一片争吵、笑闹、喧声。

地窖的美酒也都搬到桌上。

酒宴进行着,吓人的账单同时也在不知不觉中增涨。黄昏的天色由蓝变黑,呵,我们已经该去看歌剧:

正演奥尔菲⒁,欧洲的宠儿,还有那迷人的罗西尼⒂。

对于批评家他从不理会;

他永远不变,又永远新鲜。

乐声流出来:有时候沸腾,有时候燃烧,有时如清泉。

它象是青春少女的吻充满了情焰,异常温柔,又象是酒沫咝咝的“阿伊”⒃

倾出飞溅的金色的清流……

然而,诸位先生,您可允许我把乐声用酒来比拟?然而,何只是音乐美妙动人?

您可带着搜索的望远镜?

您可到幕后去会过情人全还有芭蕾,还有主演的女伶!

您可看见坐在包厢里的那个年轻美貌的商人妇:

多么风流自赏,缱绻多情,包围着她的有多少忠仆?

而她只是半有心、半无心地听着歌曲,听着一群追逐者对她的恳求和戏谑的阿谀,而她丈夫,坐在后面角落,偶尔从朦胧中喝一声“好”,打个呵欠——又呼呼地睡觉。终场的乐曲轰响起来,歌剧散了。观众匆匆忙忙离开剧院,喧哗的人群伴着星星和灯光奔向广场,快乐的意大利人轻轻地哼着他们早已谙熟的调子,愉快的歌曲在黑夜激荡,而我们则大声念着台词。

但是夜深了。敖德萨在安睡。

寂寥的夜是那么温暖、静穆,没有一丝风。月亮升起来,一层透明的轻柔的帷幕笼罩着天空。一切沉静,只有黑海的水在翻腾……就这样,我生活在敖德萨……

◎注释

①高加索北部的河流。

②高加索民族。

③西伯利亚的蒙古游牧民族。

④高加索南部的两条河。这里俄国正在从事征服高加索的战争。

⑤地名,靠近莫斯科,⑥比拉德和阿特里德是古希腊史诗《伊利亚特》中的人物。前者是阿伽门农的儿子,后者是他的侄子。米特里达是纪元前一世纪时克里米亚的国王,为罗马大军战败。自刎而死。

⑦密茨凯维支(1796——1855),波兰伟大的诗人。

⑧佛兰德斯派的油画画面明朗灿烂,流行于十六、十七世纪的荷兰。

⑼普希金早年曾游克里米亚的古迹,可汗的王宫中的巴奇萨拉的喷泉并写有长诗《巴奇萨拉的喷泉》一首。其中的一个女角即莎丽玛。

⑩摩拉里是普希金在敖德萨结识的人,出生于埃及。传说他是退隐的海盗。

⑾杜曼斯基(1802-1860)俄国诗人,和普希金同时(1823)住在敖德萨。

⑿沙列格勒,君士坦丁堡的古称。

⒀敖德萨的著名餐馆。

⒁奥尔非,希腊神话中的歌者。这里指德国作曲家格留克(1714一1787)所作的歌剧。

⒂罗西尼(Rossini1792-1787)意大利的名作曲家。

⒃“阿伊”,一种法国香槟酒。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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