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住马!”可是何必拉住呢?让刺骨的寒风自管扑到脸上来,刺痛手,让马蹄扬起的一团团雪,自管掉到帽子上,顺着衣领落到脖子上、胸膛上,让雪橇的滑铁吱吱地尖叫,让马的套索和马轭都碎裂,叫它们见鬼去吧!等到雪橇翻了个儿,把你一下子扔进雪堆,脸陷进雪里,然后,你站起身来,周身发白,唇髭上挂着小冰柱,帽子不见了,手套没有了,腰带松开了,那是多么畅快啊。……人们哈哈大笑,狗汪汪地叫。

……

巴威尔·伊凡内奇略微睁开一只眼睛,瞧着古塞夫,轻声问道:“古塞夫,你的司令官贪污吗?”

“谁知道呢,巴威尔·伊凡内奇!我们可不知道,这事我们没法儿知道。”

然后,在沉默中过了许久。古塞夫沉思,说梦话,不时地起来喝水。他说话吃力,听话吃力,生怕人家找他说话。过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钟头,傍晚来了,然后夜晚来了,可是这些他都没注意,一直坐在那儿,思念严寒。

他听见仿佛有人走进诊疗所里来,人声嘈杂,可是过了五分钟,一切又归于沉寂了。

“祝他升天堂,永久安息,”胳膊上缠着绷带的兵说。“他是个心神不宁的人。”

“什么?”古塞夫问。“谁?”

“他死了。刚才人家把他抬到上边去了。”

“哦,”古塞夫打着呵欠,嘟哝说。“祝他升天堂。”

“你觉得怎么样,古塞夫?”胳膊上缠着绷带的兵沉默一忽儿,问道。“他会不会升天堂?”

“你说的是谁?”

“说的是巴威尔·伊凡内奇啊。”

“他会升天堂的,……他吃过那么多的苦。还有一点,他出身教士家庭,教士的亲戚是很多的。经他们一祷告,他就升天堂了。”

那个胳膊上缠着绷带的兵在古塞夫的吊床上坐下,低声说:“你呢,古塞夫,在人世也活不长了。你到不了俄国。”

“莫非大夫或者医士说过这话?”古塞夫问。

“倒不是有谁说过,这是看得出来的。……人快要死了,那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你不吃东西,不喝水,瘦下去,瞧着真吓人。一句话,这是痨病。我说这话不是要惹得你心乱,而是因为你也许打算领圣餐,受涂油礼。要是你身边有钱,该把它交给长官才是。”

“我没写信回家,……”古塞夫叹道。“我死了,家里人还不知道呢。”

“他们会知道的,”有病的水手用男低音说。“你死后,这儿的人就会在值班日记上写一笔,到了敖德萨城照抄一份交给军事长官,军事长官再通知乡里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

谈过这番话后,古塞夫害怕了,有一种什么渴望开始折磨他。他喝口水,觉得不对头。他凑到小小的圆窗口,吸点潮湿的热空气,也不行。他极力想念家乡,想念严寒,还是不行。……最后,他觉得要是他在这个诊疗所里哪怕再待上一分钟,他也一定会死掉了事。

“这儿闷得很,老兄,……”他说。“我要到上边去。看在基督分上,扶我上去吧。”

“行,”缠着绷带的兵同意道。“你走不动,我背着你去。

你抱住我的脖子。”

古塞夫就搂住兵的脖于,兵用他那条健康的胳膊托着他,把他背上去。甲板上并排躺着一些无限期休假的兵和水手。他们人数那么多,弄得人很难从他们中间穿过去。

“你下来,站在地上,”缠着绷带的兵小声说。“悄悄跟着我走,拉住我的衬衫。……”天色黑暗。甲板上也好,桅杆上也好,四周的海面上也好,一点灯火也没有。船头上站着一个哨兵,一动也不动,好比一尊塑像,看上去象是也睡着了。仿佛这条轮船已经由自己做主,要往哪儿开就往哪儿开了。

“现在他们要把巴威尔·伊凡内奇丢进海里了,……”缠着绷带的兵说。“先装进一个布袋子,再丢进水里。”

“是的。这是规矩。”

“不过,还是躺在家乡的地里好。至少母亲总会到坟地上来哭一场。”

“当然。”

这时候飘来畜粪和干草的气味。有几头牛立在船舷附近,耷拉着脑袋。一头,两头,三头,……一共有八头!那儿还有一匹小马。古塞夫伸出一只手去想摩挲它,可是它摇一摇头,龇出牙来,要咬他的袖子。

“该死的,……”古塞夫生气地说。

他和兵两个人悄悄往船头走去,然后靠着船舷停下,时而默默地往上看,时而往下看。上面是深邃的天空、明亮的繁星、安宁和寂静,就跟家乡的村子里一样。下面呢,却是黑暗和混乱。谁也不知道那些高高的浪头为什么吵闹不休。不管你看哪一个浪头,它总是极力要耸得比别的浪头都高,然后砸下去,淹没别的浪头,接着另一个同样凶猛丑陋的浪头又带着轰轰的响声,闪着白色的长鬃,向它扑过去。

海洋既没有理性,也没有怜悯。假定轮船小一点,而且不是用厚铁板做成的,海浪就会毫不顾惜地砸碎它,把船上的人,不管是圣徒还是罪人,一古脑儿吞下去。轮船也同样没有理性,带着凶狠的神情。这个生着大鼻子的庞然大物照直往前冲,一路上冲碎了几百万个浪头。它既不怕黑暗,也不怕风,又不怕空旷,更不怕孤独,什么都不在它眼里,要是海洋上住着人,它也会不管是圣徒还是罪人,一古脑儿碾死了事的。

“现在我们到哪儿了?”古塞夫问。

“不知道。多半是在海当中。”

“看不见陆地。……”

“那怎么看得见!他们说要过七天才看得见呢。”

两个兵瞧着象磷火那样发亮的白色泡沫,沉默着,想心事。古塞夫首先打破沉默。

“这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他说。“只是有点阴森,仿佛坐在黑树林里。假定说,他们眼下把一条舢板放到水面上,有个军官命令我到一百俄里以外的海面上去捉鱼,那我是会去的。或者,比方说,眼下有个基督徒失足落水,我就会跟着跳下水去。要叫我救德国人或者满洲人,我不干,可是救基督徒,我肯出力。”

“你怕死吗?”

“怕。我舍不得家里那些田。你知道,我哥哥在家,可是他不牢靠,爱喝酒,无缘无故打老婆,不孝敬爹娘。缺了我就什么都完了,说不定我父亲会带着老太婆去沿街讨饭。不过,老兄,我的腿支持不住了,而且这儿闷得透不出气。……我们回去睡吧。”

◎五

古塞夫回到诊疗所里,在他的吊床上躺下。照旧又有一种模糊的欲望来折磨他,他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他需要什么。他的胸膛里象有个什么东西压着,脑袋里突突地跳,嘴里干得很,舌头都不容易活动了。他昏昏睡去,说梦话,然后给恶梦、咳嗽和闷热弄得疲乏不堪,直到早晨才睡熟。他梦见在营房里人们刚从烤炉里取出面包,他就钻进烤炉,在里面洗蒸汽浴,用桦树枝编成的长把笤帚拍打自己的身子。他睡了两天,到第三天中午,上边来了两个水手,把他从诊疗所里抬出去了。

人家用帆布把他包好,缝起来,为了要这个包沉一点,就把两根铁炉条塞进包里。他缝在帆布包里以后,看上去象是一根胡萝卜或者白萝卜,头部宽,脚部窄。……太阳落下去以前,他被人抬到甲板上,放在一块木板上,木板的一头放在船舷上,另一头放在用凳子垫高的一口箱子上。四周围站着一些脱掉帽子的无限期休假的兵和船员。

“赞美上帝!”教士开始念道,“永远,永远,世世代代赞美!”

“阿门!”三个水手唱道。

那些无限期休假的兵和船员在胸前画十字,瞧瞧一旁的海浪。说来奇怪,一个人居然缝在帆布包里,马上就要扔到海浪里。难道每个人都会碰到这种事吗?

教士在古塞夫的包上洒下一把土,然后朝他鞠躬。大家唱《永恒的悼念》。

值班的水手抬起木板的一头,古塞夫就头朝下,从木板上滑下去,在空中翻了个身,扑通一声响!泡沫把他盖住,霎时间,他似乎穿上一件满是花边的衣服,不过这一刹那就过去,他立即消失在海浪里了。

他很快地往海底沉下去。他会沉到海底吗?据说,海面离海底有四俄里。他沉下去八九俄丈以后,就越沉越慢,有节奏地摇晃着,仿佛在犹豫不定似的。它给水流带动着,已经不是照直往下沉,而是比较快地往斜下里漂去了。

不过后来,他在沉下去的路上遇到一种名叫舟鰤的鱼群。

那些小鱼看见这个黑糊糊的东西,就停下来,纹丝不动,后来忽然一齐掉转头游回去,不见了。没有过完一分钟,它们又象箭似的很快扑到古塞夫这边来,循着锯齿形的线路,在他四周的水里游动。……这以后,另一个黑东西出现了。那是一条鲨鱼。它大模大样而且不大情愿地游到古塞夫的下面,仿佛没注意到他似的。他呢,沉到它背上去了,于是它翻个身,肚皮朝上,在温暖而透明的海水里纳一纳福,懒洋洋地张开嘴,露出两排牙齿。那些舟鰤鱼高兴极了,它们停住,看看随后会发生什么事。鲨鱼把那个东西耍弄一阵,然后不乐意地把嘴凑上去,小心地用牙齿碰一碰它,帆布包就从头到脚整个裂开,一根炉条掉下来,把那些舟鰤鱼吓了一跳,它打在鲨鱼的身子上,很快地沉到水底去了。

这当儿,海面上,在太阳落下去的那一边,浮云正在堆叠起来,有的象是凯旋门,有的象是狮子,有的象是剪刀。……云层里射出一条宽阔的绿色亮光,一直伸展到天空中央。过了一会儿,它旁边出现一条紫色的,这旁边又出现一条金色的,然后又出现一条粉红色的。……天空呈现一片柔和的雪青色。海洋瞧着这个壮丽迷人的天空,先是皱起眉头,然而不久,它本身也现出一种亲切的、欢畅的、热烈的颜色,象这样的颜色是难以用人类的语言表达的。

“注释”

①苏联滨海边疆区城市游击队城的旧称。

②十九至二十世纪初俄国对一些民族,尤其对居住在哈萨克和西伯利亚的游牧民族的称谓。

③东南欧突厥系的古代民族之一,在此借喻野蛮人。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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