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可怜的蠢人,……”巴威尔·伊凡内奇小声说。
“你什么也不懂。”
他给船身摇得筋疲力尽,就闭上了眼睛。他的头时而往后仰,时而耷拉在胸前。有好几回他想躺下去,可是白费劲,他喘得躺不住。
“你干吗打那四个满洲人?”他过一忽儿问道。
“不为什么。他们走进院子,我就动手打他们。”
跟着是沉寂。……打牌的人玩了大约两个钟头,玩得挺上劲,互相叫骂着,然而颠簸却使得他们疲乏无力,他们就只得丢下纸牌,躺下了。古塞夫又幻想那个大池塘、工厂、村子。……雪橇又来了,万卡又笑,阿库尔卡那个傻丫头敞开皮袄,把脚伸出来,意思是说:您瞧,好人儿,我的毡靴可跟万卡的不一样呀,是新的。
“快满六岁了,还是这么没有脑筋!”古塞夫说梦话。“你别这么伸出脚来,还是给你这当兵的叔叔倒点水喝吧。我会送你一件礼物的。”
◎三
随后安德龙来了,肩膀上扛着一管火石枪,手里提着一只打死了的兔子,衰老的犹太人伊萨依契克跟在他的身后,打算用一块肥皂换他那只兔子。随后,有一条小黑牛闯进前堂里来。过后,多木娜一边做衬衫,一边不知为什么在哭泣,然后又出现那个没有眼睛的牛头、黑烟。……上边,不知什么人在大声呼喊,有几个水手跑过去了,好象他们拖着一个笨重的东西走过甲板,或者有个什么东西发出喀嚓一响。于是又有些人跑过去。……莫非出了什么祸事?
古塞夫抬起头来倾听,眼睛却看见那两个兵和那个水手又打起纸牌来了。巴威尔·伊凡内奇坐在那儿,嘴唇动个不停。天气闷热,没有力气呼吸,口渴,然而水是热的,又难于下咽。
……船身依旧摇晃着。
忽然,有个打纸牌的兵出了一件怪事。……他把红桃叫成红方块,算不清帐,把纸牌掉在地下,然后害怕地傻笑,眼睛环顾着众人。
“老兄,我马上要……”他说着,就倒在地上了。
大家都不明白。他们纷纷叫他,可是他没答话。
“斯捷潘,你大概觉得不舒服吧?啊?”另一个胳膊上缠着绷带的兵问道。“也许该请神甫来吧?啊?”
“你,斯捷潘,喝点水吧,……”水手说。“喏,老兄,喝吧。”
“喂,你干吗拿杯子去撞他的牙?”古塞夫生气地说。“难道你没看出来,笨蛋?”
“看出什么?”
“什么?”古塞夫讥诮地重复他的话说。“他已经断了气,死了!还说‘什么’!天下真有这么糊涂的人,主,我的上帝啊!……”三船身不摇了,巴威尔·伊凡内奇高兴起来。他不再生气了。他脸上现出夸耀、激昂、讥诮的神情。他仿佛想说:“是啊,我马上要对你们讲一件事,管保叫你们大家都笑破肚皮。”
那个小圆窗子开了,温和的清风吹到巴威尔·伊凡内奇身上。
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和船桨划水的声音。靠近小窗口,有个人用尖细难听的声音哀叫,多半是一个中国人在唱戏吧。
“是啊,我们现在来到碇泊场了,”巴威尔·伊凡内奇说,讥诮地微笑着。“再过上一个月光景,我们就到俄国了。嗯,是啊,可敬的丘八先生。等我到了敖德萨城,我就从那儿一直到哈尔科夫城去。在哈尔科夫城我有个朋友,是文学工作者。我到了他那儿就对他说:老兄,暂时丢开你那些无聊题材,别写女人的恋爱和大自然的美丽了。你该揭露两条腿的败类,……这才是你该写的题材。……”他想了一忽儿,然后说:“古塞夫,你知道我怎么蒙骗了他们吗?”
“蒙骗谁,巴威尔·伊凡内奇?”
“就是那些人啊。……你知道,这条轮船上只有头等舱和三等舱,而且他们只准农民,也就是粗人,坐三等舱。要是你穿着整整齐齐的上衣,哪怕远远看去象是老爷或者有钱人,那也非坐头等舱不可。任凭你怎么说,你也得拿出五百卢布来。我就问:为什么你们要定下这个规章?莫非你们想借此提高俄国知识分子的威信吗?‘不对。我们不让您坐三等舱,只是因为上流人没法待在三等舱,那儿太糟,太不象样了。’是吗?多谢你们为上流人这么操心。可是,不管怎么说,糟也罢,好也罢,五百个卢布我可没有。我既没贪污过公家的钱,也没搜刮过异族人②,又不干偷运私货的事,更没把人活活打死,那么请您想想看:我还有权利高坐在头等舱里,尤其是把自己看做俄国知识分子吗?不过,跟他们讲道理是讲不通的。……那就只好想办法蒙混。我就穿上农民式的厚呢长外衣和大靴子,装出一副土头土脑的醉相,走到轮船售票员跟前,说:‘老爷,给咱一张票儿吧。……’”“那么您是什么身份呢?”水手问。
“僧侣。我父亲是个正直的教士。他对达官贵人总是有话直说,为此吃过很多苦头。”
巴威尔·伊凡内奇讲得疲乏,喘气了,可是仍旧说下去:“是啊,我总是对人有话直说。……我谁也不怕,什么也不怕。在这方面我和你们有很大的分别。你们是些无知无识、瞎了眼睛、受尽压制的人,你们什么也看不见,就是看见了也不明白。……人家对你们说,风挣脱了链子,你们是畜生,是佩彻涅格人③,你们就听信了。人家打你们的脖梗子,你们反倒吻他的手。一个穿着浣熊皮大衣的人抢去你们的钱,然后丢给你们一枚十五戈比的硬币算是赏钱,你们却说:‘让我吻您的手,老爷。’你们都是贱民,可怜虫。……我就不同。
我活着,头脑清楚,什么都看得见,好比一只鹰或者雕在大地的上空飞翔。我什么都明白。我是抗议的化身。我一看见专横跋扈就抗议,一看见假仁假义和伪君子就抗议,一看见得意洋洋的卑鄙小人就抗议。任什么东西也不能压倒我,就是西班牙宗教裁判所也堵不住我的嘴。对了。……就是割掉我的舌头,我也要比着手势抗议,就是把我关进地窖,我也要在那儿大声喊叫,让一俄里以外的人都听得见;要不然,我就绝食而死,叫他们的黑良心多添点负担。就是杀了我,我也要变成鬼来显灵。所有的熟人都对我说:‘您成了叫人受不了的人,巴威尔·伊凡内奇!’我为这样的名声自豪。我在远东工作过三年,可是我留下来的名声却会存在一百年。我跟所有的人都吵过架。我的朋友们从俄国写信来说:‘你不要回来。’我呢,不管三七二十一,偏要回去。……对了。……这就是生活,我明白。这才叫生活。”
古塞夫没有听他讲话,眼睛瞧着那个小窗口。在透明的、现出柔和的绿松石颜色的海面上,有一条木船摇摇晃晃,沉浸在耀眼的炎阳的亮光里。船上站着些赤身露体的中国人,举起装着金丝雀的鸟笼,喊道:“它在唱,它在唱呐!”
另一条木船撞在这一条木船上。有一艘汽艇开过去了。随后又来了一条木船,上面坐着一个肥胖的中国人,拿着筷子吃米饭。海水懒洋洋地流动,白色的海鸥懒洋洋地在水上飘飞。
“要是能给这胖子一个脖儿拐才好,……”古塞夫瞧着那个胖中国人暗想,打了个呵欠。
他昏昏睡去,觉得整个大自然也在昏睡。光阴跑得很快。
白天不知不觉地过去,黑暗不知不觉地来临。……那条轮船不再停住不动,又往前朝某个地方驶去。
◎四
两天过去了。巴威尔·伊凡内奇不再坐着,已经躺下了。
他的眼睛闭紧,鼻子好象更尖了。
“巴威尔·伊凡内奇!”古塞夫叫他。“喂,巴威尔·伊凡内奇!”
巴威尔·伊凡内奇睁开眼睛,动了动嘴唇。
“您不舒服吗?”
“没什么,……”巴威尔·伊凡内奇回答说,不住地喘气。
“没什么,甚至相反,……好一点了。……你看,我已经能躺下来。……我感到轻松一点了。……”“真要谢天谢地,巴威尔·伊凡内奇。”
“我拿自己跟你们比,我就怜惜你们……这些可怜虫。我的肺是健康的,咳嗽是因为肠胃出了毛病。……就连下地狱我也经得住,慢说去红海了!再说,我对我的病,对药品,都采取追根究底的态度。你们呢,……你们却是些无知无识的人。……你们苦,很苦很苦哟!”
船身不摇了。风平浪静,然而船上又闷又热,跟澡堂里一样。不但说话困难,就连听人家讲话也不易。古塞夫抱住膝盖,把头枕在膝盖上,思念家乡。我的上帝啊,在这种闷热当中想念白雪和寒冷,那是多么畅快啊!人坐上一辆雪橇出门,忽然,不知什么缘故,那些马受了惊,狂奔起来。……它们不管大路,不管沟渠,不管峡谷,直冲过去,发疯般穿过村子,越过池塘,经过工厂,然后在旷野上奔驰。……“拉住马!”工厂里的人和路上相遇的人纷纷提高声音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