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式各样的流浪汉多得很哟。我走到蛇谷,这个该死的地方,刚要下坡,忽然间,好家伙,走过来一个人。头发乌黑,眼睛乌黑,整个脸膛象是用烟熏过似的。……他走到马跟前来,一把拉住左边的缰绳,喊一声:站住!他打量一下马,然后又打量我,后来他松开缰绳,倒没有说什么恶言恶语,只是说:‘你上哪儿去?’他龇牙咧嘴,眼睛凶得很。……我心想:嘿,你可真是个鬼!我就说:‘我去给人种牛痘。这干你什么事?’他就说:‘既是这样,那就也给我种种痘。’他卷起袖子,把胳膊一直戳到我的鼻子跟前。我呢,当然不再跟他说废话,干脆给他种上牛痘,好躲开他。这以后,我一看我那把柳叶刀,它竟完全生锈了。”

睡在炉子旁边的那个汉子忽然翻个身,撩开盖在脸上的短皮袄。医士不由得大吃一惊,因为他认出那个人就是先前在蛇谷遇见的陌生人。这个汉子的头发、胡子和眼睛都象油烟那么黑,他的脸也黑黝黝的,而且右边脸颊上有一颗黑痣,有小扁豆那么大。他讥诮地瞧着医士,说:“拉住左边缰绳的事,倒是有过的。至于牛痘什么的,那是你胡扯,先生。我压根儿没跟你谈起过牛痘。”

医士心慌了。

“我说的又不是你,”他说。“你既是躺着,就还是躺着好了。”

这个面孔黝黑的汉子一次也没有去过医院,医士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是从哪儿来的。如今瞧着他,医士暗自断定,这人一定是茨冈人。这个汉子站起来,伸个懒腰,大声打了个呵欠,走到柳勃卡和卡拉希尼科夫跟前,在旁边坐下,也开始看那本书。他那带着睡意的脸上现出动情和羡慕的神情。

“瞧,美利克,”柳勃卡对他说,“你给我弄几匹这样的马来,我要把它们套上车子,坐着车到天上走一趟。”

“罪人可上不了天,……”卡拉希尼科夫说。“那是圣徒的事。”

随后柳勃卡摆上食具,端来一大块腌猪油和几根腌黄瓜,还有一大木盘的烤牛肉,已经切成小块,然后又端来一个煎锅,里面盛着白菜煎腊肠,油在锅里吱吱直响。桌上还出现一个磨玻璃的白酒瓶,等到他们往杯子里斟酒,顿时有一股橙皮的香味在整个房间里弥漫。

医士心里懊恼,因为卡拉希尼科夫和面孔黝黑的美利克只顾互相攀谈,根本就不理睬他,好象房间里没有他这个人似的。可是他很想跟他们谈谈话,吹吹牛,喝一通酒,吃一个饱,而且如果可能,就跟柳勃卡调调情。吃晚饭的时候,她有五次在他身旁坐下,她那好看的肩膀仿佛出于无意似的碰着他,她不时伸出手摩挲她那粗壮的大腿。她是个健康、爱笑、好动的姑娘,一忽儿坐下,一忽儿站起来,即使坐着,身子也时刻转动,时而胸脯朝着人,时而背对着人,就象个坐不住的孩子,而且她这么转来转去,她的胳膊肘或者膝盖一定会碰到人。

还有一件事也惹得医士不高兴,那就是两个汉子各自喝下一杯酒就不再喝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喝酒,未免别扭。然而他又忍不住,喝了第二杯,随后又喝第三杯,把整根腊肠都吃光了。他希望那两个汉子不见外,把他看成自家人,就决意恭维他们一番。

“你们包加略甫卡村的人可都是好汉!”他说,把头摇晃一下。

“在哪点上称得起好汉呢?”卡拉希尼科夫问。

“喏,比方就拿马来说吧。偷马的本事可不小!”

“哼,这算什么好汉!不过是些酒鬼和小贼罢了。”

“从前倒是有过好年月,可是那已经过去了,”美利克沉默一下,说。“他们那班人,如今也许只剩下年老的菲里亚一个人还活在人世,可是就连他也成瞎子了。”

“是啊,只剩下菲里亚一个人了。”卡拉希尼科夫说着,叹口气。“现在他大概有七十岁了。他有一只眼睛给德国侨民挖出来,另一只也眼力不济了。它生了白内障。从前,本区的警察局长一看见他就嚷:‘嘿,你呀,沙米尔②!’所有的农民也都沙米尔、沙米尔地叫他,可是现在大家对他却不称呼别的,只称呼独眼菲里亚了。想当年,他真称得上是条好汉!有一天晚上,他跟去世的安德烈·格利果利伊奇,也就是柳芭③的父亲一块儿摸进罗日诺沃,当时那儿驻扎着一个骑兵团。他们不怕哨兵,一下子牵走了九匹军马,顶好的骏马,第二天早晨把那些马都卖给茨冈人阿丰卡,只收了二十个卢布。是啊!眼下的人呢,专偷醉汉或者睡熟的人的马,而且一点也不敬畏上帝,连醉汉脚上的靴子也扯下来,然后提心吊胆,牵着那匹马跑出二百俄里以外,到一个市集上去卖,象犹太人那样斤斤计较地讲价钱,直到警官把他这个傻瓜抓住了事。这不是找乐子,简直是丢脸!不用说,这都是些没出息的家伙。”

“那么美利克呢?”柳勃卡问。

“美利克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卡拉希尼科夫说。“他是哈尔科夫城人,从米席利奇来的。讲到他是条好汉,那倒是实在的。没话说,他是好样儿的。”

柳勃卡狡猾地、快活地瞧着美利克,说道:“是啊,怪不得他让那些好人塞进冰窟窿里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医士问。

“是这样的,……”美利克说,笑了。菲里亚从萨莫伊洛甫卡的佃农那儿偷走了三匹马,他们当是我干的。萨莫伊洛甫卡的佃农一共有十个,加上长工有三十个人,都是莫罗勘派教徒④。……有一次,在市集上,他们派来一个人,对我说:‘上我们那儿去瞧瞧,美利克,我们从市上买回来几匹新马。’我呢,当然,就兴冲冲地到他们那儿去了。他们一伙三十个人,把我的胳膊反绑起来,拉到河边去。他们说:我们要叫你尝尝偷马的滋味。他们已经砸开一个冰窟窿,这时候又在旁边一俄丈⑤开外的地方再凿开一个。然后,他们拿来一条绳子,在绳子的一头打上活扣,套住我的两个胳肢窝,绳子的另一头拴上一根弯曲的木棒。这根木棒,你知道,能从这个冰窟窿通到那一个。好,他们就把它塞进一个冰窟窿,一直伸到另一个冰窟窿。我呢,原来的衣服全没换,仍旧穿着皮袄和靴子,扑通一声掉进冰窟窿里!他们站在那儿,有的用脚踢我下水,有的用板斧柄敲我,然后把我从冰底下拉过去,从另一个冰窟窿里拉出来。

柳勃卡打了个冷战,全身缩成一团。

“起初我冻得发烧,”美利克接着说,“等到他们把我拉出来,我躺在雪地上动都动不得,那些莫洛勘派教徒站在我身旁,还用棍子敲打我的膝盖和胳膊肘。我痛得要命!他们打了一阵就走了。……我浑身上下都冻僵了,衣服上结了冰,我想站起来,可是没有力气。谢天谢地,总算有个娘儿们赶着车子路过,才把我拉走。”

这中间医士喝了五六杯酒。他心情开朗,也想说点不平常的、美妙的事,表示他也是一条好汉,什么都不怕。

“喏,在我们奔萨省,……”他讲起来。

由于他喝了很多酒,醉得眼睛黯然无神,也许还由于他两次说谎都被他们揭穿,那两个汉子根本不理睬他,甚至不再回答他的问话。而且,他们在他面前毫不避讳地谈他们那些事,他不由得战战兢兢,心里发凉。这表明他们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卡拉希尼科夫的风度是庄重的,就象沉稳而审慎的人那样。他讲话有头有尾,每次打呵欠都要在嘴上画十字,谁也不会想到他是个贼,是个抢劫穷人和毫无心肝的贼,他已经坐过两次牢,村社本来作出判决,要把他流放到西伯利亚去,后来经他父亲和叔叔用钱赎免了,而他父亲和叔叔也是贼和坏蛋,跟他本人一样。美利克摆出英雄好汉的架式。他看出柳勃卡和卡拉希尼科夫佩服他,就认为自己是一条好汉,一忽儿双手叉腰,一忽儿挺起胸膛,一忽儿伸个懒腰,弄得凳子吱吱嘎嘎响。……吃过晚饭以后,卡拉希尼科夫没有站起来,坐着对神像做祷告,然后他跟美利克握一握手。美利克也做了祷告,握一握卡拉希尼科夫的手。柳勃卡把饭桌收拾干净,在桌上撒下些薄荷味的蜜糖饼、炒榛子、南瓜子,另外还放了两瓶甜葡萄酒。

“祝安德烈·格利果利伊奇升天堂,永久安息,”卡拉希尼科夫跟美利克碰杯,说道。“当初他在世的时候,我们常在这儿聚会,或者在马丁大哥那儿聚会。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那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谈话呀!谈得有意思极了!在场的有马丁,有菲里亚,有斯土科捷伊·费多尔。……一切都有个气派,象那么回事儿。……大家玩玩乐乐,多么痛快啊!痛快极了,痛快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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