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米兴太太和纽达睡到十二点多钟才醒来。沃洛嘉听见舒米兴太太砰的一响推开房间里的窗子,听见纽达用响亮的笑声回答她粗嗄的说话声。他看见房门开了,一长串侄女和食客(他的maman也在食客的行列中)从客厅里走来吃早饭,看见纽达刚洗过的、笑嘻嘻的脸开始闪现,看见她的脸旁边出现了刚从城里来的建筑师的黑眉毛和黑胡子。
纽达穿着小俄罗斯式的服装,这身衣服跟她完全不相称,使她显得呆板了。建筑师说些庸俗乏味的笑话。早饭的肉饼里放了过多的葱,至少沃洛嘉觉得是这样。他还觉得纽达故意大声发笑,往他这边看,要他明白昨晚的事一点也没使她不安,她根本没理会到桌子旁边坐着一只丑小鸭。
下午三点多钟,沃洛嘉跟他的maman一块儿坐车到火车站去。丑恶的回忆、失眠的夜晚、开除出校的前景、良心的责备,如今在他心里引起一种沉重阴郁的愤懑。他瞧着maman消瘦的侧影,瞧着她的小鼻子,瞧着纽达送给她的雨衣,嘟哝说:“为什么您擦胭脂抹粉?在您这种年纪,这不相宜了!您极力打扮得漂亮,输了钱不认帐,吸别人的烟,……这真叫人厌恶!我不爱您,……不爱您!”
他辱骂她,她呢,惊慌地转动她的小眼睛,把两只手一拍,害怕地小声说:“你说什么呀,我的孩子?我的上帝,这会让马车夫听了去的!快闭上嘴,不然马车夫就听见了!他全听得见!”
“我不爱您,……不爱您!”他接着说,不住地喘息。“您不顾廉耻,您没有灵魂。……不准您穿这件雨衣!听见没有?
要不然我就把它撕得粉碎。……”
“清醒一下吧,我的孩子!”maman哭着说。“马车夫会听见的!”
“我父亲的财产到哪儿去了?您的钱到哪儿去了?您全花光了!我倒不为贫穷害羞,可是有这样的母亲,我却感到害羞。……每逢我的同学问起您,我总是脸红。”
在火车上,他们要坐两站才到家。沃洛嘉始终站在车厢外面的平台上,周身发抖。他不愿意走进车厢去,因为车厢里坐着他痛恨的母亲。他憎恨自己,憎恨乘务员,憎恨火车头冒出的烟,憎恨寒冷,他认为他的颤抖就是由这种寒冷引起的。……他心里越是沉重,他就越是强烈地感到,在这个世界上,有个什么地方,人们过着纯洁、高尚、温暖、优美的生活,那种生活里充满爱情、温暖、欢乐、自由。……他这样感觉着,十分苦闷,甚至惹得一个乘客定睛瞧着他的脸,问道:“大概您牙痛吧?”
在城里,maman和沃洛嘉住在贵族夫人玛丽雅·彼得罗芙娜家里,那位夫人租下一所大房子,再把房间分租给房客们。Maman租了两个房间,一个房间有几扇窗子,房里放着她的床,墙上挂着两个金边镜框,里面嵌着画片,这个房间由她自己住,另一个房间紧挨着这个房间,又小又黑,由沃洛嘉住。小房间里放着一张长沙发,他就睡在那上面,除此以外就没有任何家具了。整个房间摆满装衣服的柳条筐、帽盒以及maman不知为什么保存下来的种种废物。沃洛嘉温课是在母亲房间里或者“公用房间”里,所谓“公用房间”是一个大房间,所有的房客在那儿吃午饭,傍晚也都在那儿聚会。
他回到家,就往长沙发上一躺,盖上被子,想止住他的颤抖。那些帽盒、柳条筐、废物使他想起他没有一个自己的房间,没有一个避难所可以借此躲开maman和她的客人,躲开如今从“公用房间”里传来的说话声。那些丢在墙角上的书包和书使他想起他没有参加考试。……不知什么缘故,他没来由地想起曼东④,以前,他七岁的时候,跟已故的父亲在那儿住过,他还想起比亚利兹⑤,想起跟他一块儿在沙滩上奔跑过的两个英国女孩。……他竭力回想天空和海洋的颜色,回想海浪的澎湃,回想他当时的心境,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英国女孩在他的想象里不住地闪动,象活的一样,可是其余的印象却混成一团,胡乱地飘动着。……“不,这儿冷,”沃洛嘉想着,从沙发上起来,穿上制服大衣,走到“公用房间”去了。
人们正在“公用房间”里喝茶。茶炊旁边坐着三个人:他的maman,一个年老的音乐女教师,戴着玳瑁架的pince-nez⑥,还有个上了年纪而且很胖的法国人阿甫古斯青·米海雷奇,他在一家化妆品工厂里工作。
“我今天没吃午饭,”他的maman说。“我得打发女仆去买面包。”
“杜尼雅希!”法国人叫了一声。
不料女仆已经由女房东不知差遣到哪儿去了。
“哦,这也没关系,”法国人说,畅快地微笑着。“我自己马上去买面包就是。哦,这没什么!”
他就把他那支辛辣发臭的雪茄烟放在一个显眼的地方,戴上帽子,走出去了。他走后,他的maman就开始对音乐女教师讲她怎样在舒米兴家里做客,人家待她多么好。
“要知道,丽丽·舒米兴娜是我的亲戚,……”她说。
“她故去的丈夫舒米兴将军是我丈夫的表哥。她出嫁前是柯尔勃男爵家的小姐……”“Maman,您在胡说!”沃洛嘉生气地说。“您何必说谎呢?”
他知道得很清楚,maman说的是实话。她所讲的关于舒米兴将军和将军夫人原是柯尔勃男爵小姐的话,没有一句是谎言,可是他仍旧觉得她在说谎。她说话的口气也好,脸上的神情也好,她的眼光也好,总之,一切都显得她在撒谎。
“您在说谎!”沃洛嘉又说一遍,伸出拳头捶一下桌子,用力那么猛,弄得所有的茶具都颤动起来,连maman的茶也泼翻了。“为什么您讲那些将军和男爵?那都是谎话!”
音乐女教师慌了手脚,用手绢捂住嘴咳嗽起来,假装她喝茶呛着了,maman却哭了起来。
“我该到哪儿去好呢?”沃洛嘉暗想。
街上他已经去过,同学家里却不好意思去。他又没来由地想起那两个英国女孩。……他在“公用房间”里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然后走进阿甫古斯青·米海雷奇的房间。这儿有芳香油和甘油肥皂的强烈气味。桌子上,窗台上,以至椅子上,都放着许多小瓶、玻璃杯、酒杯,里面盛着各种颜色的液体。沃洛嘉在桌上拿起一份报纸,翻开来,看一眼报名:《Figaro》⑦。……这张报纸发散着一股浓烈而好闻的气味。
随后他从桌子上拿起一把手枪。……
“算了,您别放在心上!”隔壁房间里音乐女教师在安慰他的maman。“他还那么年轻!年轻人在他那种年纪,头脑里总难免有些多余的想法。对这种事也只好想开一点。”
“不,叶甫根尼雅·安德烈耶芙娜,他给惯坏了!”Maman象唱歌似的说。“没有人管教他,我呢,又软弱,没有办法。
哎,我真不幸啊!”
沃洛嘉把枪口放进嘴里,摸到一个象扳机或者勾机之类的东西,用手指按一下。……然后他又摸到一个凸出的东西,就再按一下。他把枪口从嘴里取出来,用制服大衣的底襟把它擦干净,看一下枪机。他生平从来没有拿过武器。……“好象得把它扳起来才成,……”他想。“对,大概是这样。……”阿甫古斯青·米海雷奇走进“公用房间”,笑着讲一件什么事。沃洛嘉又把枪口放进嘴里,用牙齿咬住,再用手指在一个东西上按了一下。枪声响起来。……不知什么东西带着可怕的力量在沃洛嘉的后脑壳上打了一下,他就扑在桌子上,脸埋在那些小瓶和酒杯中间。然后他看见他那去世的父亲头戴大礼帽,礼帽上缠着一条很宽的黑丝带,大概是为了悼念一位什么太太,在曼东的人行道上走着,他父亲忽然用两只手抱住他,他俩就飞进一个很黑的深渊里去了。
然后一切都混淆起来,消散了。……
“注释”
①法语:妈妈。
②高加索北部一个山区民族。
③指不必穿学生的制服。
④法国东南的一个城市,靠近地中海,是一个著名的疗养地。
⑤法国西南的一个城市,也是疗养地。
⑥法语:夹鼻眼镜。
⑦《费加罗报》,一种法国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