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他的maman惊叫道,随后格格地笑个不停。
“真的吗?他多么象他的父亲啊!”
沃洛嘉就往回跑,一直跑到露天底下。
“她们怎么能大声谈这种事呢!”他痛苦地想,把两只手合在一起,恐怖地瞧着天空。“她们公然说出口,而且说得那么满不在乎。……maman还笑呢,……maman!我的上帝,你为什么赐给我这样一个母亲?为什么呀?”
可是他无论如何还是得走进正房去。他在林荫路上来回走了三趟,略略定一下心,就走进正房。
“为什么您到时候不来喝茶?”舒米兴太太厉声问道。
“对不起,我……我该上火车了,”他喃喃地说,没有抬起眼睛来。“Maman,已经八点钟了!”
“你自己回去吧,我亲爱的,”他的maman懒洋洋地说。
“我留在丽丽家里过夜了。再见,我的孩子。……让我给你画个十字。……”她在儿子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转过身去用法国话对纽达说:“他长得有点象莱蒙托夫呢。……不是吗?”
沃洛嘉好歹告了别,没有朝任何人的脸看一眼,就走出饭厅去了。过了十分钟,他已经顺着大路往火车站走去,心里暗暗高兴。现在他不再觉得害怕,觉得害羞,呼吸轻松而畅快了。
走到离火车站还有半俄里远的地方,他在路旁一块石头上坐下,定睛看着太阳,它有一大半已经隐到铁道路基后面去了。火车站上有几处已经点起灯火,有一盏昏暗的绿灯闪着亮光,可是还看不见火车。沃洛嘉坐在这儿,一动也不动,静听傍晚渐渐来临,觉得很愉快。凉亭里的昏暗、脚步声、浴棚的气味、笑声、腰,都在他想象中极其生动地出现,这些东西不再象先前那样可怕和重要了。……“这种事无所谓。……她没有缩回手去,而且我搂住她的腰的时候,她笑了,”他想,“可见她是喜欢这样做的。如果她觉得厌恶,她就会生气了。……”现在沃洛嘉才感到烦恼,因为当时在凉亭里他勇气不够。
他后悔不该这么愚蠢地走掉,他已经相信假使这件事重演,他对待这件事就会比较大胆,比较简单了。
而且这种事也不难重演。在舒米兴家里,人们吃过晚饭以后总要出去散步很久。假如沃洛嘉跟纽达一块儿在幽暗的林荫路上散步,那么机会就来了!
“我回去吧,”他想,“我明天坐早班火车走好了。……我就说我误了火车。”
他就回去了。……舒米兴太太、他的maman、纽达、一个侄女正坐在露台上打纸牌。沃洛嘉对她们撒谎说误了火车,她们感到不安,担心他明天误了考试,都劝他早点起床。她们打纸牌的时候,他一直坐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纽达,等着。……他脑子里已经拟定一个计划:他在昏暗里走到纽达跟前,拉住她的手,然后搂抱她。什么话都不用说,因为他们双方不必说话就能会意了。
可是晚饭以后,那些女人没有到花园里去散步,却继续打纸牌。她们一直打到深夜一点钟才散,各自去睡觉。
“这是多么荒唐呀!”沃洛嘉上床睡觉的时候烦恼地想。
“可是没有关系,我等到明天就是。……明天再到凉亭里去。
没关系。……”
他不打算睡觉,却坐在床上,两手抱着膝头,思索着。他一想到考试就觉得讨厌。他已经断定他会被开除,不过开除也没什么可怕的。刚好相反,那倒很好,甚至好得很呢。明天他就会象鸟儿一样自由,穿上平常人的衣服③,公开吸烟,常到此地来,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追求纽达了。他不再是中学生,而是“年青人”了。至于其他方面,所谓事业啊,前途啊,那也很清楚:沃洛嘉可以去当志愿兵,可以去做电报员,还可以进药房工作,日后升到药剂师的地位,……职业还嫌少吗?一两个钟头过去了,他却仍旧坐在那儿思索。……两点多钟,天已经亮起来,房门却小心地吱开了,他走进房间来。
“你没有睡吗?”她问,打个呵欠。“睡吧,睡吧,我来一下就走。……我是来拿药水的。……”“您要药水做什么?”
“可怜的丽丽又抽筋啦。睡吧,我的孩子,明天你还要去考试呢。……”她从一个小柜子里取出一个装着药水的小瓶子,走到窗子跟前,看一下瓶子上贴的条子,走出去了。
“玛丽雅·列昂捷耶芙娜,这药水不对!”过了一分钟,沃洛嘉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这是铃兰香水,可是丽丽要的是吗啡。您的儿子睡了吗?请他找一找吧。……”这是纽达的声音。沃洛嘉心里一凉。他赶紧穿好长裤,披上制服大衣,走到房门跟前。
“您听明白吗?吗啡!”纽达小声解释说。“那上面应该写着拉丁字。您叫醒沃洛嘉,他会找到的。……”Maman推开房门,沃洛嘉看见纽达了。她身上穿的就是她原先到浴棚去所穿的那件罩衫。她的头发没有理好,披散在肩膀上,她的脸带着睡意,由于天色昏暗而发黑。……“瞧,沃洛嘉没有睡着,……”她说。“沃洛嘉,您找找看,亲爱的,柜子里有一瓶吗啡!这个丽丽真是磨人。……她老是闹病。”
他的maman嘟哝了一句什么话,打个呵欠,走出去了。
“您倒是找啊,”纽达说。“干吗呆站着?”
沃洛嘉就走到小柜子那儿去,跪下,开始一个个查看那些药瓶和药盒。他两只手发抖,胸口和肚子里有这么一种感觉,仿佛有一股寒流在内脏里乱窜似的。他没有必要地拿出一瓶瓶酒精、石炭酸、各种草药,可是他的手发抖,瓶子里的药水就洒出来,这些药水的气味弄得他透不出气,脑袋发晕。
“Maman好象走了,”他想,“这才好,……这才好。
……”
“就要找着了吗?”纽达拖长声音问道。
“快找到了。……喏,这一瓶好象是吗啡,……”沃洛嘉看到瓶子上注明“吗……”,就说。“这就是!”
纽达站在门口,一只脚在过道上,另一只脚在房间里。她在理头发,那却是很难理顺的,她的头发那么密,那么长!她心不在焉地瞧着沃洛嘉。天空已经现出鱼白色的曙光,然而还没有被太阳照亮,纽达笼罩在照进房间里来的这种微光里,穿着肥大的罩衫,带着睡意,披散着头发,在沃洛嘉看来,她是那么迷人,那么艳丽。……他神魂颠倒,周身发抖,想起先前他在凉亭里搂抱过这个美妙的肉体,心里不由得发飘,就把药水递给她,说:“您多么……”“什么?”
她走进房间来。
“什么?”她含笑问道。
他沉默了,看着她,然后,如同先前在凉亭里那样抓住她的手。……她瞧着他,微笑着,看他接着会怎么样。
“我爱您,……”他小声说。
她不再微笑,沉吟一下,说:
“等一等,好象有人来了。哎,你们这些中学生啊!”她小声说着,走到门口,朝过道里瞧了瞧。“哦,没有人。
……”
她回来了。
这时候,沃洛嘉觉得这个房间、纽达、曙光、他自己,仿佛融合成一种浓烈的、不同平常的、从来没有过的幸福感觉,人为了这种幸福是甘愿牺牲生命,忍受永久的磨难的。可是过了半分钟,这一切突然消失了。沃洛嘉只看见那张难看的胖脸给嫌恶的神情弄成一副丑相,他自己也忽然对眼前发生的事感到憎恶了。
“不过我得走了,”纽达说,厌恶地瞧着沃洛嘉。“您多么难看,多么寒伧啊,……呸,丑小鸭!”
这当儿,沃洛嘉觉得她的长头发、她的肥罩衫、她的脚步、她的嗓音多么不成体统!……“丑小鸭,……”他等她走后暗自想道。“真的,我丑。……一切都丑。”
户外,太阳已经升上来,鸟雀大声歌唱。可以听见花匠在花园里走动,他的手车吱吱嘎嘎地响。……过了一忽儿,传来牛叫声和牧笛的吹奏声。阳光和声音都在述说这个世界上有个地方存在着纯洁优美而富于诗意的生活。可是那种生活在哪儿呢?他的maman也好,他四周所有的人也好,都从来也没有对他讲起过那种生活。
等到听差来唤醒他,要他去乘早班火车,他却假装睡熟了。……“去它的,我什么都不去管了!”他想。
他到十点多钟才起床。他照着镜子梳头发,瞧着他那张难看的、由于彻夜失眠而苍白的脸,暗自想道:“完全对。……丑小鸭。”
Maman看到沃洛嘉,见他没有去参加考试,吃了一惊,他却说:“我睡过头了,maman。……不过您不必担心,我会弄到一份医师证明交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