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钱怎么付呢?等几天,我会付的。”

“老兄,我可不能老等下去,”房东生气地说,挥了挥手里拽着的钥匙,“我这里还住着波托冈金中校,已经住了7年啦;安娜·彼得罗芙娜·布赫米斯杰罗娃还租了板棚和能拴两匹马的马厩,她身边有3个仆人,——这些人都是我的房客。老实对您说吧,我这里可没有住房子不付钱的规矩。请您马上付清房租,然后搬出去。”

“可不是嘛,既然是讲定了,您就该付钱才对,”巡长微微摇晃着脑袋,把手指插在制服的钮扣后边,说道。

“问题是拿什么来付房租呢?我身上是一个子儿也没有。”

“既然这样,您就拿画作抵,还清伊凡·伊凡诺维奇的债吧,”巡长说,“他说不定会同意拿画折价的。”

“不,老爷,这些画我可消受不起。要是这些画内容高雅呢,还不管它,可以挂在墙上,即便是画的一位戴星徽的将军或者库图佐夫公爵①的画像也好,可他画的是庄稼汉,一个穿衬衫的乡下佬,给他研磨颜料的仆人。这猪猡也配上画么;我要拧断他的脖子:他把门闩上的钉子一古脑儿全拔光了,这骗子手。您来看看这画的是什么东西:把这间房也画上了。他要是挑一间拾掇整齐、干干净净的房间来画,倒也罢了,可是他这里画的房间尽是垃圾和废物,四处乱扔着。您来看看他怎么把房子弄得脏兮兮的。房客们在我这里都住上7年了,有上校、安娜·彼得罗芙娜·布赫米斯杰罗娃……不行,我得告诉您:没有比画匠更糟糕的房客了。过日子就像是十足的猪猡,千万别沾上这号人。”

①米·伊·库图佐夫(1745—1813),特级公爵,1812年卫国战争中曾任俄军统帅,率部打败拿破仑,赢得了战争的胜利,成了举国闻名的民族英雄。

可怜的画家只好耐着性子听着这番数落。这时,巡长倒是仔细地察看起画作和草图来了,立刻表示他的心灵要比房东的更敏锐些,而且不乏艺术的感受力。

“嘿,”他用指头戳了戳一张裸体女像的油画,说道,“这玩意儿,那个……挺好玩的。这人的鼻子下面干吗这么黑乎乎的呀?他是给自己撒了鼻烟末吧?”

“那是阴影儿,”恰尔特科夫眼也不抬,面无表情地回答说。

“唔,这阴影可以移到别的地方去嘛,画在鼻子下面太显眼了,”巡长说。“这是谁的画像呢?”他走到老头的画像前,继续说道,“样子太吓人了。他真的是怪吓人的;哎呀,他真的在瞪着人呢!嘿,凶神恶煞的样子!您这画的是谁呀?”

“这是一个……”恰尔特科夫欲言又止:只听得咔嚓一响。巡长用手捏了一下画像的框子,显然是太用劲了,因为当警察的人总有一双又粗又大的手;画框两边的木条折向里边,一根掉在地板上,同时,一个蓝纸包儿啪的一声跌落在地上。恰尔特科夫一眼瞧见“一千圆金币”的字样。他像发狂似地一下子扑过去,捡了起来,紧攥住不放,痉挛地握在手心里,那手沉甸甸地直往下垂。

“好像是钱币的响声,”巡长说道,他听见有东西落地的声响,因为恰尔特科夫立刻眼疾手快地捡了起来,巡长竟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

“这是我房里的东西,您何必管呢?”

“那是因为您得马上付房租;因为您有钱,却又不肯付钱,——就是这样。”

“好吧,我今天就给他钱。”

“好,那么您原先干吗不肯付钱,总是跟房东添麻烦,还要惊动警察署呢?”

“因为我原来不想动用这笔钱;我今儿晚上给他全都付清,明天就搬走,因为我不想再在这个房主人的屋里住下去了。”

“喂,伊凡·伊凡诺维奇,他会把房租给您的,”巡长转身对房东说。“要是您今天晚上还收不到房租,那么,画家先生,可就要对不起了。”

说完,他戴上三角尖帽,走到前室去了,房东垂着头紧随其后,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谢天谢地,魔鬼总算把他们支走了!”恰尔特科夫听见前室砰然一响的关门声,说道。

他探头望了望前室,把尼基塔支开去办事,以便单独待着,随即关上门,转身回到房里,揣着一颗急促跳动的心打开了纸包。里面全是金币,都是崭新的,像火一样黄橙橙的。他几近痴迷地坐在一堆金币的跟前,仍然不停地问自己这是不是在做梦。纸包里恰好有一千圆金币;那纸包的模样跟他梦中所见毫无二致。他一个个地挑拣着,反来复去地细看,过了好一阵子,仍然如痴如呆。他的脑海里忽然又浮现出所有秘藏财宝的故事。祖先们为了家道中落的子孙着想,留下秘密的大箱小匣的财物,以解救他们日后穷愁潦倒的困境。他暗自琢磨:眼前这事会不会是一个老祖父留给孙子的一笔钱财而藏在家族画像的框子里的呢?他满怀着浪漫的幻想,甚至开始揣测这事是否与他的命运有着神秘的因缘:这幅画像跟他本人的存在是否有什么联系?他得到的这笔意外之财是不是早已命中注定的?他好奇地审视起画框来了。画框的一边挖有一个斜槽,一块小木条将它遮挡得既巧妙又严实,倘若不是巡长那结实的大手将它折断,那些金币准会一直藏着安然无恙。他细看画像,又对其高超的画艺,尤其是那双不同寻常的眼睛的神韵叹为观止;现在看上去不再那么怕人了,不过内心里总不免落下一种不快之感。“不,”他自言自语说,“不管你是谁家的老人,我要给你装上玻璃,为你做个镀金的框子。”这时,他把手盖在面前那堆金币上,手一触到金币,心便怦怦直跳。“这些钱怎么用呢?”他盯着金币,心里暗想。

“现在我的衣食住行至少3年不愁,可以关在房里,安心作画了。如今买颜料,吃饭,喝茶,日用开销,付房租都有钱了;如今再没有人来妨碍我、厌烦我;买一副最好的人体模型,定做一座石膏的身像,塑造一双腿脚,摆上一尊维纳斯的雕像,再买一些一流名画的拓本。我只要潜心画上3年,不急不忙,不去卖钱,就可以把同行统统打倒在地,成为一个丹青妙手。”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同时又理智地考虑着;可是内心里却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更加清楚,更加响亮。当他再看一眼金币时,那22岁的年华和火热的青春则另发新声了。从前一直艳羡不已、垂涎欲滴的东西,他如今是唾手可得了。只要一想起来,他那颗火热的心便跳动得十分来劲!穿上时新的燕尾服,在长久的斋戒之后美餐一顿,租上一套漂亮的住宅,马上就上剧院去,光顾一下糖果点心店,然后……等等,——

于是,抓起一把金币,立刻来到了街上。

他首先找了裁缝,从头到脚来个焕然一新,就像孩子似的,不停地打量着自己;买了不少香水、发蜡,也不还价,便租下了涅瓦大街上的一幢装有镜子和整块玻璃的华丽住宅;又在商店里很随意地买了一副昂贵的带柄眼镜,还漫不经心地添置了数不清的各式领带,显然是大大超出了实际的需要,又到理发师那儿卷了发,坐着四轮轿式马车毫无缘由地绕城逛了两圈,在糖果点心店里饱吃了一顿糖果,还顺便到了一家法国人开的餐馆去看了看,迄今为止只听见隐隐约约的传说,它仿佛像中华帝国一样遥远。他在那里手叉着腰,吃了一顿午餐,倨傲地睥睨着在场的人,不停地对着镜子整理那一头卷发。他喝了一瓶香槟酒,那在从前只有耳闻的份儿。酒后脑袋有点嗡嗡作响,他倒是兴致勃勃、腿脚轻捷地来到了街上,正如俗话所说那样:魔鬼都得让他三分。他大摇大摆地走过人行道,手擎着带柄眼镜瞄瞄过往的行人。到了大桥上,他分明看见从前教过他的教授,却快捷地在侧旁溜了过去,装作根本没有看见的模样,以至于教授呆若木鸡地站在桥上,半晌不动,一脸疑惑不解的表情。

所有的东西,诸如画架、画布、各种画作等等,均于当晚搬到了华丽的住宅里。他把较好的用物摆在显眼的地方,把不大好的东西就扔到角落里,然后在装饰华丽的各个房间里走来走去,不停地对镜自顾。他的心里油然生出一股难以遏止的欲念,要抓住机会,显姓扬名,崭露头角。他恍惚听见了一片欢呼之声:“恰尔特科夫!恰尔特科夫!您见过恰尔特科夫的画吗?多么灵巧的画笔!多么出众的才华!”他欣喜若狂地在房里来回踱步,一时想入非非。翌日,他揣上10个金币,去拜访一家畅销报纸的发行人,求他给以慷慨的援手;记者热情地接待了他,立刻称呼他为“尊敬的阁下”,紧握他的双手,还详细询问了他的尊姓大名、地址,第二天,紧挨着有关蜡烛的最新产品的广告之后,便有了一篇题为《记画坛奇才——恰尔特科夫》的文章见诸报端,其中写道:“我报兹将获致的堪称最佳讯息,以飨京城素有教养之居民。众所周知,我国素有不少姿容秀逸之俊男倩女,然至今无法再现于神奇之画布,以传诸于后世,如今此一缺陷已可弥补:有一画家脱颖而出,才具卓然。如今美人可以确信,其犹如粉蝶翩翩飞舞于春花之间的婀娜多姿、轻盈妩媚之倩影将纤毫毕见。德高望重的家长可望见到合家团聚之情景。商贾、军人、公民、官员——可显其各尽职责之英姿。请读者诸君从速前去,或闲游归来之时,或探亲访友之后,或去豪华商店购物之余,无论从何处返回,请顺道一访。画家富丽堂皇之画室(在涅瓦大街××号)陈列有他着墨的各种画像,可与范达克①和提香相媲美。各种画像维妙维肖,足可乱真,且着色鲜丽,别具一格,均可使诸君叹为观止。荣誉归于您,画家!您已中幸运之头彩,赞美您,安德列·彼得罗维奇(显然,记者喜欢用一种无拘无束的笔调)!您既为自己争了光,亦为我辈添了彩。我辈十分敬重您。主顾盈门,随之财源茂盛,将是您应得之报偿,虽说我辈同行中有人鄙薄钱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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