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范达克(1599—1641),佛拉芒画家。

画家看完这则广告,暗自得意;他不禁笑逐颜开。他的姓名见诸报端——这对他来说是件新鲜事;他又看了几遍这短短的文字。把他与范达克和提香相提并论,令他受宠若惊。

“赞美您,安得列·彼得罗维奇!”——这句话也使他十分得意;在报纸上铅字排印,称呼他的名字和父名①——这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光荣。他快步地在房里走来走去,把头发弄得蓬松散乱,一忽儿坐到圈手椅里,一忽儿又跳将起来,坐到沙发上,一心想象着怎么接待上门求画的男女顾客,然后走到画布跟前,挥洒自如地画上一阵子,试一试优雅的运腕动作。第二天,门口响起了门铃声;他跑去开了门。只见一位太太由一个身穿金银边饰的毛皮制服的仆人陪伴着,走进门来,随同而来的还有她的女儿,年方18的少女。

①俄罗斯人习俗,称呼对方的名字和父名表示尊敬。

“您是恰尔特科夫先生么?”太太问道。

画家深鞠一躬作答。

“报上登了您的不少消息,据说,您给人画像十分出色。”说着,太太把带柄眼镜举到眼前,飞快地环视一无所有的墙壁。“您给人画的像呢?”

“还没有送过来呢,”画家有点惶然地答道,“我刚刚搬到这个住所里来,那些画还在路上……还没有运到。”

“您去过意大利么?”太太举起带柄眼镜望着他说,没有找到可以瞄一瞄的东西。

“不,我没去过,曾经想去……不过,现在我暂时不去了……这里有椅子,您们走累了吧?……”

“谢谢,我在马车里坐了很久。噢,那儿,我到底看到您的画作了!”太太说道,直奔对面墙边,用带柄眼镜瞄着地板上堆放的习作、草图、景物画和人物画。“真是美极了!丽莎,丽莎,快来呀!①这房间画得像戴尼埃②的风格,你瞧:杂乱无章,杂乱无章,一张桌子,桌上一尊半身像,一只手臂,一块调色板;这是灰尘,你瞧,灰尘都画上了!真是美极了!③这一幅画的是一个正在洗脸的女人,——多么俊俏的脸孔!④啊,一个乡下佬!丽莎,丽莎,⑤,这是一个穿俄式衬衫的乡下佬!你看:乡下佬!您不光只给穷人画像吧?”

①此句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②戴尼埃(1610——1690),佛拉芒画家。

③此句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④此句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⑤此处原文为法语——译者注。

“噢,这是小玩意儿……随便画画,闹着玩的……一些草图……”

“请问,您对现在的肖像画家怎么看的?现在可是没有提香那样的画家了,是不是?着色没有那种力度,没有那种……很遗憾,我无法用俄语表达出来(太太是一位绘画的业余爱好者,她带着那副带柄眼镜跑遍了意大利所有的画廊)。不过,诺里先生……啊,他画得真好!那是一支不同凡响的画笔!我认为,他画的人物表情要比提香更丰富。您不知道诺里先生么?”

“这个诺里是谁?”画家问道。

“诺里先生。噢,是个天才!小女才12岁时,他给画了一幅肖像。您一定得上我们家去。丽莎,你把那本画册给他看看。您知道,我们到这儿来,是想让您马上给她画一张像。”

“那好吧,我这就给画。”

转眼工夫,他把装好了画布的画架移近过来,拿起一块调色板,凝神细看少女那张苍白的脸庞。倘若他是一个善于探悉人的本性的人,那么一眼便可看出那脸上流露出来的对于舞会的痴迷,由于午前饭后整日无聊而引起的愁苦怨艾,想要装束一新外出游玩的欲望,以及母亲为了陶冶她的情操硬要她留心各种艺术而不得不勉强敷衍的无奈。然而,画家从这张娇媚的脸上看到的却是当你拿出画笔便欲罢不能的几乎像细瓷一般透明的肌肤、迷人的娇情神色、纤巧而光洁的脖颈和名门闺秀的轻盈体态。他早就打算得意地挥洒一番,一展飘逸而出色的笔法,而过去却只是跟粗笨而毫无表情的人体模型、风格严正的古画和古典大师的摹本打交道。他已经想象得出这张妩媚的脸庞的画样来了。

“您知道,”太太带着有些感动的表情说道,“我是想……她现在穿着连衣裙;说实话,我不想看到她穿一件大家常见的连衣裙;我倒是想看到她穿着朴素大方,坐在绿荫丛中,一派田野风光,远处还有放牧的畜群或者小树林……不要让人觉得她是赶去参加舞会或时髦的晚会。说实话,我们的舞会简直是折磨人的灵魂,扼杀仅有的一点感情……要尽量朴实些,越朴实越好。”

唉!从母亲和女儿的脸上一望而知,她们跳舞过度,脸孔几乎都成了蜡黄色了。

恰尔特科夫开始作画,让画像的人坐好,先在脑子里略作构思;拿起画笔在空中挥了一下,慢慢地拟定几个画点;微微眯起眼睛,朝后仰仰身子,从远处目测了一下——只用一个钟头便画出了底稿。他觉得挺满意,便动手着色,干得十分入迷。他忘掉了一切,甚至忘记了还有两个贵妇人在场,时而还现出艺术家的派头来,大声地发出各种声响,有时又哼着小调,那是整个身心投入工作的艺术家们常有的情形。他毫不拘礼地挥动画笔,要画像人抬起头来,终于令她坐不住了,转动着身子,露出疲惫不堪的神色。

“好了,头一回就到此为止吧,”太太说道。

“再等一会儿,”画家画得入神了,答应说。

“不,该走了!丽莎,3个钟头了!”她一面说,一面取出用金链子挂在宽腰带上的一只小表,又高声喊道:“哎呀,时候太晚了!”

“稍等一会儿吧,”恰尔特科夫像孩子似的天真地央求说。

然而,太太这一次似乎根本就不想迁就他的艺术上的需要,只答应下一次多待些时间。

“真叫人扫兴,”恰尔特科夫暗暗想道,“才放开手画呢。”这时,他不由地想起在瓦西里岛的画室里作画时,从来没有人中途打断他和要他停下笔来;尼基塔通常坐在一个地方,一动也不动——随你画多长时间都行;他甚至保持着你吩咐他的姿势睡着了。他挺不高兴地把画笔和调色板放在椅子上,茫然地站立在画布跟前。贵妇人说的一番赞扬话,使他从迷糊状态中回过神来。他赶紧跑到门口去送客;下楼梯时,他受到邀请,要他下星期去吃饭,然后,他兴高采烈地回到自己的房里。这位贵妇人简直使他神魂颠倒了。迄今为止,他视这一类人为高不可攀的人物,她们来到人世上,命定地乘坐华丽的马车招摇过市,有身着制服的仆役和神气活现的马车夫随侍在侧,对于身披寒酸的斗篷行的路人不屑一顾。可是,突然之间,这样一个贵人居然跑到他的陋室里来了;他给画像,还应邀到贵人之家去吃饭;一种洋洋得意之情涌上心头;他陶然欲醉了,于是为此而饱餐了一顿,晚上又看了一场戏,然后又无缘无故地坐上轻便马车绕城兜了一圈。

这些天来,日常该做的事情,他一点也没有上心。他一心只等着门口响起门铃声。终于,贵妇人带着她那脸色苍白的女儿再次光临了。他让她们坐下,以一种快捷的、自以为合乎上流的派头把画布挪近前来,又开始作画了。晴朗的天气和明亮的光线帮了他的忙。他在这位佳人身上发现了许多的东西,一旦捕捉到了并现之于画布,那就会给画像平添一种高贵的气度;他还发现,倘若能将其自然本相所呈现的样子完美地再现出来,那就可以完成一幅特别的画作。他的心禁不住微微颤动起来,因为他觉得自己能把别人没有觉察出来的东西表现出来。他全神贯注于画作上,整个儿地沉醉于运笔之中,也忘记了画像者的名门闺秀的身份。他心情激动地看着这个17岁少女的秀美的姿容和近乎透明的肌肤在他的笔下悄然而出。他留神着每一处细微的色调,淡黄的肤色、眼睛下面隐约可见的蓝色阴影,甚至还打算再现额头上的一粒小粉刺呢,忽然听见太太在一旁的喊叫声:“哎呀,这是干什么呀?这不要画,”太太说,“您这是……瞧,有些地方……好像太黄了点儿,瞧这儿简直是一片黑点儿了。”画家解释说,这些黑点儿和淡黄色正是传神之笔,它们构成了脸部一种亲切而淡雅的色调。然而,太太却说,那谈不上什么色调,根本不是什么传神之笔,只不过是他个人的感觉而已。“那么,请允许我在这个地方着上一点儿淡黄色好了,”——画家朴直地说道。可是连这一点也不容许他做。按她的说法,丽莎今儿个心绪不佳,她的肌肤一点儿也不黄,脸蛋儿总是特别的红润,令人倾倒。他只好郁郁不乐地抹掉已经画上的颜色。许多几乎不易觉察的特征也就一起消失了,同时也多少殃及画像的逼真之处。他无动于衷地绘画像涂抹上一般的色彩,它可谓是随手拈来,足以把写真的人物变成学生课本上常见的冷漠而无血无肉的形象。可是那位太太却很高兴,因为令她不快的色调终于完全抹掉了。她感到惊讶的只是干吗要画这么长的时间,并且说她听说只要来两趟就可以画好的。画家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两位贵妇站起身来,准备离去。画家放下画笔,把她们送到门口,然后茫然地楞在那幅画像前,一动也不动,站了半晌。他呆呆地望着画像,脑子里却萦绕着少女那娇媚的姿容、浓淡的色调和飘逸的神采,这些都是他细心捕捉到而又被他无情地抹去的东西。他满怀着这样的思绪,把画像挪到一旁,在房里的什么地方找到了一张弃置不用的女神普西海的头像,那是他很久以前随手勾勒在画布上的草图。它是灵巧地勾勒出来的,一张出于理念、十分冷漠、由普通线条构成又没有生命之躯的脸像。现在他无所事事,便拿来仔细加工,同时又不由地想起他在那位名门闺秀的脸上揣摩到的种种神韵。他捕捉到的姿容、色调和神韵都是经过提炼而成的,只有当艺术家对自然经过一番仔细揣摩,然后远离它去创作出与之相同的作品,才能达到这样纯美的境界。普西海变得栩栩如生了,一闪而过的念头逐渐变成了有血有肉的形体。一个上流社会妙龄淑女的模样自然地移接到了普西海的身上,她也就获得了一种独特的表情,从而有权称为新颖别致的作品。看得出来,他利用了来画像的少女给予他的各个部分和整体的印像,完全陶醉于创作之中了。一连几天,他潜心作画,正在这时,两位熟悉的贵妇不期而至。他来不及从画架上把画取下来。两位女士便高兴得两手一拍,惊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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