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基督徒做起什么事来,就像猎犬追兔一样,总是吃尽苦头,受尽磨难,到头来还是劳而无功;可是只要跟鬼怪牵扯上,尾巴一摇,——你就不知道怎么的,事情就自然天成,水到渠成。①

①此处原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一:甘娜

嘹亮的歌声宛如河水流淌似的在村子里满街荡漾。这时候,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因为一天的劳作和忙碌而困倦了,吵吵嚷嚷地围成一圈,在晴明的夕照下,尽情作乐,引吭高歌,可是总离不开忧郁的调子。郁郁沉思的黄昏如梦似幻地环抱着蓝天,周遭的万物显得模糊而遥远。已是薄暮时分;然而,歌声依然没有停息。村长的儿子、年轻的哥萨克手抱班杜拉琴①悄悄溜出了唱歌的人群。他头上戴着一顶山羊皮帽子。年轻的哥萨克沿街走着,一边拨弄着琴弦,一边踏着舞步。他悄悄地停下了来,伫立在一栋栽着高高的樱桃树的小屋的门前。这是谁家的屋子?又是谁家的门前?他沉默片刻,接着便弹唱起来:

夕照低垂,黄昏来临,快到我身边来吧,我的心肝!②

①乌克兰等地的一种民间弹拨乐器。

②此处原文为乌克兰语——译者注。

“不对,我那眼睛明亮的美人儿多半是睡熟了!”哥萨克弹完一只曲子,走近窗口说道。“甘柳!甘柳!①你是睡觉了还是不肯出来见我?你或许是怕有人看见我们,要不就是你不愿意让你那白皙的小脸蛋挨冻!别害怕:这里一个人也没有。这晚上暖暖和和的。万一有人来了,我会用长袍挡住你,用腰带系住你,用胳膊护着你——这样,谁也发现不了我们。万一寒气袭来,我会把你紧紧搂在怀里,用亲吻温暖你,把毛皮帽子盖在你的白嫩的脚上。我的心肝,我的小鱼儿,我的小宝贝!你就露一露脸吧。要不就从窗口伸出你那白净的小手也行……不,你没有睡着,骄傲的姑娘!”他提高了嗓门说道,那口吻就像是一个蒙受一时的屈辱而羞愧难当的人一吐为快似的。“你这是存心侮弄我,再见!”

①甘娜的爱称和昵称。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歪带着帽子,轻轻弹拨着琴弦,傲然地离开了窗口。就在这时,门上的木把手转动了一下,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年方十七的青春少女,披着一身暮霭,小心地四下张望,手扶着门把手,跨出门来。一双明亮的眸子像两颗小星星似的,在朦胧的薄暗里亲切地忽闪着;红珊瑚制成的项圈闪着辉光,连她脸颊上含羞带嗔的红晕也不曾逃过小伙子那双锐利的眼睛。

“你真是没有耐性,”她低声责备他说。“你就生气了!干吗要挑这个时辰来:好多的人,满街来来去去的……我怪害怕的……”

“噢,别怕,我的小红莓花儿!紧紧地偎着我吧!”小伙子边说边搂着她,把长皮带吊在脖子上的班杜拉琴扔到一旁,双双在屋门前坐了下来。“你要知道,只要一个钟头没见着你,我心里就怪难受的。”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姑娘打断他的话说,沉思地盯着他。“我老是觉得有个声音在耳边悄声说,我们俩往后再不能经常幽会了。你们村里的人都没安好心:姑娘们嫉妒成性,而小伙子们……我还觉得近来我妈对我管束得更严了。老实说,我住在外地还开心些。”

说到这里,一抹忧郁的表情印上了她的脸颊。

“你回到家乡才两个月,就嫌烦了!多半是我叫你心烦了吧?”

“你倒没有让我心烦,”她嫣然一笑说。“我爱你这个黑眉毛的哥萨克!爱你有一双褐色的眼睛,只要你瞧我一眼——我心里就乐不可支:好开心,好适意;也爱看你亲切地抖动你那小黑胡髭;还爱听你沿街走着,又唱又弹的歌声,真好听啊。”

“啊,我的好姑娘!”小伙子吻着她,把她搂得更紧了,高声嚷道。

“别忙呀!行了,列夫柯!你先说说,你跟你爹提过那件事么?”。

“什么事?”他如梦初醒地说道。“说我要结婚,你要嫁我的事么——提过。”

可是,“提过”两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点儿凄楚的味道。

“怎么样呢?”

“你拿他有什么办法?糟老头子照例是装聋卖傻:什么也听不进,还责骂我四处闲逛,放荡不羁,跟坏小子满街胡闹。不过,我的好姑娘,别发愁!凭哥萨克的名誉起誓,我一定不让他从中作梗。”

“只要你说一句话,列夫柯,凡事就都会合乎你的心意。我自己就知道:有时我不想听你的,可是你开口一说——我就不由自主地顺着你的意思做了。你瞧,你瞧呀!”她接着说道,把头靠在他的肩头上,仰望高处,透过面前的樱桃树的蓊郁的树枝,可以看到温暖宜人的乌克兰的夜空是那样广袤无垠,显得蓝幽幽的。“你瞧,星星在那么遥远的地方闪耀:一颗,两颗,三颗,四颗,五颗……不是么,那是上帝的天使们打开了天宫的小窗户,正在凝望着我们吧?是么,列夫柯?他们可是在凝望我们这人间吧?人要是长着翅膀,就像鸟儿一样,——噗啦啦一飞,飞到那儿去,越飞越高……嗐,多怕人!没有一棵橡树可以长到天上去。不过有人说,在天涯海角的什么地方有这样一棵树,它的树梢就在云天里簌簌响着,上帝在复活节的夜里就攀着这树到人间来。”

“不是的,甘柳!上帝有一个长长的梯子从天上直通到人间。圣天使长们在复活节前就把梯上架好;只要上帝一踏上阶梯,所有的鬼魅魍魉全都逃之夭夭,跌落到地狱里,所以复活节这一天人间就不会有一个恶魔了。”

“池水在轻轻地荡漾,多么像婴儿在摇篮里摇晃!”甘娜指着池塘继续说着。黑黝黝的槭树林阴郁地环抱着池塘,一行行垂柳将那愁苦的枝条垂落在水中哀哀哭泣着。池水犹如一个衰弱的老者,把遥远而昏暗的夜空搂在清冷的怀抱里,给璀灿的星辰印满冰冷的吻,群星在暖人的夜空中半明不灭地缓缓巡游着,预感到那银光四射的夜的君王①即将驾临。山上,紧挨着槭树林,一幢紧闭着百叶窗的古老木屋在微微打盹,屋顶上丛生着青苔和野草,它的窗前生长着一片枝繁叶茂的苹果树;树林的阴影环抱着木屋,使它罩上一层荒僻的幽暗之色;胡桃树丛在它的阶前蔓生开来,一直延伸到池塘边。

①此处喻指月亮即将东升。

“我恍惚记得,”甘娜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我还小的时候,跟在母亲身边,大人们讲过关于这栋房子的怕人的故事。列夫柯,你一定也知道,给我讲讲吧!

“算了吧,我的美人儿!娘儿们和傻瓜蛋瞎编的故事可多哩,你会担惊受怕,弄得睡觉也不安稳。”

“讲讲吧,讲讲吧,亲爱的黑眉毛的小伙子!”她依偎在他的脸旁,搂着他说道。“不,你兴许是不爱我了,心里有了别的姑娘吧。我不怕;夜里会睡得安安稳稳的。你要是不讲的话,我倒会要睡不着了。我会憋得难受,丢不下……你就讲讲吧,列夫柯!”

“俗话说姑娘们都有小鬼附身,总在挑逗她们对什么事儿都好奇,看来这话一点也不错。好,听我讲吧。我的心肝宝贝,很久以前,这栋屋子里住着一个百人长。他有一个女儿,长得如花似玉的小姐,皮肤就像你的脸儿一样白皙。百人长的妻子早年过世了;就想另娶一个续弦。‘爸,等你娶了后娘,你还会像以前那样疼我吗?’‘会疼的,我的孩子;我会比先前更亲你疼你呢!会疼的,我的孩子;我还要给你买更好看的耳环和项圈呢!’百人长娶了一个年轻的妻子带回新房子里来。年轻的妇人长得俊俏,面颊绯红,皮肤白皙;可就是那么可怕地瞪了继女一眼,而继女一见到她,不由地喊出声来;样子严峻的后娘成天不说一句话。夜深人静了,百人长带着年轻的妻子进了卧室;可怜的小姐只好锁上门待在自己的小房里。她好不伤心,哭了起来。抬头一望——只见一只怪吓人的黑猫正悄悄向她走来;猫身上的毛闪闪发亮,一双铁爪抓得地板沙沙直响。她惊恐万状,一下跳到长凳上,——猫也跳了过去。她转身上了暖炕,那黑猫紧追不舍,忽地一下子蹿到她的脖颈上,掐住了她的喉咙。她大叫一声,把猫拽开,使劲把它扔到地上;吓人的黑猫又悄悄逼近前来。她犯愁了。只见墙上挂着父亲的一把马刀。她抓过那把刀,哐噹一声朝地上扔过去——一只铁爪子被剁掉了,那猫尖叫一声,跑进了昏暗的屋角里。第二天,年轻的妇人一整天都没有走出房门;到第三天,她一只手裹着绷带走了出来。可怜的小姐终于猜到了,后娘准是妖精变的,而那只手是她给剁掉的。第四天,百人长吩咐女儿要挑水,收拾屋子,干女佣人的活,不许到主人的内室里去。可怜的姑娘伤心透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只好照父亲的吩咐去做。到了第五天,百人长竟把女儿光着脚赶出了家门,连一片面包都不给她。到了这步田地,姑娘只能双手掩住白皙的脸儿呜呜痛哭起来:‘爸,你可坑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了!那妖精也坑了你那有罪的灵魂!但愿上帝宽恕你吧;看来上帝是不叫我这薄命的人活在人世上了!……’——就在那边,你看见吗,”列夫柯转身向着甘娜,指着那栋屋子说。“你朝这边看看:那儿,离那屋子稍远的地方,就是那个最高的塘岸!姑娘就从那儿跳到水里,打那以后,她就离开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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