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伊凡·费多里维奇醒来时,那位胖地主已经早出门走了。这就是旅途上发生的唯一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此后的第三天,他就快要抵达自己的田庄了。

当那座风磨抖动着翼片映入眼帘的时候,当犹太人把瘦马赶上山坡而悠然见到谷底那一行柳树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心开始怦怦地跳动起来。在柳树的掩映中,池塘闪烁着耀眼的光点,散发着习习凉意。想当年他曾在这里游过水;在这口池塘里,他曾同小伙伴们一起下到齐脖子深的水里抓过蝦。马车走上了堤埂,伊凡·费多罗维奇一眼看见了那座盖着芦苇的老式房子,也看见了他当年偷偷爬过的苹果树和樱桃树。马车刚刚驶进院子,各式各样的狗——褐色的、黑色的、灰色的、花斑的——便从四面八方蹿了过来。好几只狗汪汪直叫着蹿到马的腿下,另外几只狗就追在车后在奔跑着,因为嗅出了车轴上涂的脂油味儿;一只狗站在厨房旁边,用一只爪子扑在一根骨头上,扯着嗓门狂吠着;还有一只狗从远处直叫着,跑前跑后,摇着尾巴,仿佛在唠叨说:“基督徒们,你们来瞧瞧,我多么年轻和漂亮啊!”衣着肮脏的男孩子们跑过来看热闹。一头母猪带着十六只猪崽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这时端着一副审视的样子,抬起拱嘴,嗷嗷地叫得比平时更欢。院子的地上摆着许多粗麻布片儿,上面晾晒着小麦、谷子和大麦。屋顶上也晾晒着各种各样的药草:有菊莴苣、车前草等等。

伊凡·费多罗维奇专心致志地察看着这一切,直到一只花斑狗把从驭手台上爬下来的犹太车夫的小腿肚子咬了一口,才豁然回过神来。一群仆人,其中有女厨娘、一个婆子和两个穿着毛纺衬裙的姑娘跑了过来,一迭连声地喊道:“少爷回来了”!她们说,姨妈带着女仆帕拉什卡和兼做园丁和守夜人的马车夫奥麦利卡正在园子里栽种玉蜀黍。不过,姨妈远远望见盖着粗蓆的轻便马车驶来,早就跑过来了。姨妈几乎一下子便把他抱了起来,伊凡·费多罗维奇不由地感到惊讶,并且觉得难以置信的是,这就是一再写信给他诉说自己已经年迈和多病的姨妈。

◎三:姨妈

瓦西丽莎·卡什波罗芙娜姨妈如今已五十开外。她从未嫁过人,所以她老挂在嘴上说,处女的生活对她来说比什么都珍贵。不过,据我所知,没有人向她求过婚。这是因为所有的男人在她面前都感到胆怯,不敢向她表白感情的缘故。年轻男子都说:“瓦西丽莎·卡什波罗芙娜太要强了!”这话一点不假,因为瓦西丽莎·卡什波罗芙娜总有办法把任何人都弄得俯首贴耳的。比如说酗酒成性的磨坊主人吧,那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窝囊废,瓦西丽莎·卡什波罗芙娜每天都伸出那不讲情面的手去揪他的额发,不用别的办法就把他调教成了金不换,变了个人样儿。她个子高大,身体粗壮,也就有一身好力气。仿佛是造化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让她平日里老是穿一身带一圈小皱边的深褐色的长外衣,每逢复活节的礼拜日和命名日才又加一条红色开司米的披巾,其实,她要是长着两撇龙骑兵式的胡髭和穿着一双长长的高筒皮靴,那就再合适不过了。不过,她喜欢干的事情跟她的外表却十分相称:她划船摇桨比任何一个渔夫都更在行;又常去射猎野禽;还形影不离地监管着刈草人;瓜田地里有多少香瓜和西瓜,她全都记得一清二楚;如果有大车经过她的塘堤,五戈比的过路费是照收不误的;还会爬到树上,使劲摇落梨子,用她那令人生畏的手痛打好吃懒做的仆人,又用这可怕的手给应得奖赏的佣人递上一杯伏特加。几乎在同一时刻,她又骂人,又染线,又跑厨房,又制克瓦斯①,又熬蜜饯,一整天忙里忙外,事事都赶得上趟。所以,据最近一次稽核登记,伊凡·费多罗维奇只有十八个农奴的小小家业,居然兴旺发达起来了。而且她又十分疼爱自己的外甥,精打细算地为他积攒每一分钱。

①一种用麦芽和面包屑制成的清凉饮料。

伊凡·费多罗维奇一回到家里,生活便全然变了样,纳入了完全不同的轨道。仿佛他天生就是来掌管这十八个农奴的家业的。姨妈本人也看出来了,他会是一个好当家人,虽然眼下并没有让他参与一切家政。“他还太嫩了,”她常常念叨说,虽然伊凡·费多罗维奇已经快四十岁的人了,“他哪能全都弄得清楚!”

然而,他也常常到地里去,寸步不离地守着割麦和刈草的人,而这样做可以给他的温厚的心灵带来莫名的愉悦。十几把闪亮的镰刀齐声合韵地挥动着;一排排牧草沙沙地倒下;刈草的姑娘有时唱起响亮的歌来,时而像迎接贵宾一般热烈欢快,时而像生离死别一样凄凉悲切;宁静、晴朗的黄昏,多么迷人的黄昏!旷野的空气多么的清新宜人!这时一切都活跃起来:草原时而发红,时而发蓝,一片繁花似锦;鹌鹑、地鵏、鸥鸟、螽斯和成千上万只昆虫或婉转啁啾,或嗡嗡营营,或唧唧而鸣,或高声啼叫,一刹那间汇成了一曲协调悦耳的合奏和鸣,而且一刻也不停歇。夕阳已经西垂,渐渐隐没。啊!多么心旷神怡!田野里四处燃起了堆堆篝火,架上了铁锅,周围坐着胡子拉碴的刈草人;面疙瘩的热气飘散开来。暮色沉沉,愈来愈浓……很难说伊凡·费多罗维奇此刻在想些什么。他来到刈草人群里,忘记了品尝一下他非常爱吃的面疙瘩的味道,在一个地方呆立不动,眺望着一只渐渐消失在天边的鸥鸟,要不就在数着遍布田地里的收割下来的堆堆庄稼。

事过不久,到处都有人说伊凡·费多罗维奇是一个了不起的当家人。姨妈听了欢喜得不得了,一有机会便大肆夸奖他一番。有一天,——那是庄稼收割完了,正好是六月末,——瓦西丽莎·卡什波罗芙娜带着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把伊凡·费多罗维奇拉到一边,她想跟他谈谈很久以来搁在心里的事儿。

“亲爱的伊凡·费多罗维奇,”她开口说道,“你知道,你这田庄里有十八个农奴;但是,这是稽核登记的数字,其实呢,不止这些,要多些,大概有二十四个吧。不过,现在不说这个事儿。你知道咱们家庄园后的那片小树林,你也准知道那片树林后边有好大一块草场:有将近二十俄亩①大呢;那儿的牧草每年可以收入一百多卢布,要是像人家传说的那样,加佳奇还要驻防一个骑兵团,那就更能卖到好价钱啦。”

“当然,姨妈,我知道:那儿的牧草很不错。”

“那儿牧草好,这个我清楚;可是你知道那一大片土地真的是归你所有吗?你干吗把眼瞪得鼓鼓的?你听我说,伊凡·费多罗维奇!你记得斯杰潘·库兹米奇吗?我说什么来着:记不记得!那时你还小,连他的名字还说不全呢;哪能记得!我清楚记得,我是在圣菲利普斋期②之前来你们家的,刚把你抱在手上,你差一点把我的一身衣服尿脏了;幸亏我让奶妈玛特廖娜抱过去了。瞧你那个时候有多坏!……不过,现在不说这个事儿。咱们家庄园后面的那一大片地连同霍尔狄希村都是斯杰潘·库兹米奇的。我得向你说明,在你还没有出生之前,他就经常来找你妈;当然,那都是趁你父亲不在家的当儿。话又说回来,我说这话可不是排揎她。愿天主让她的灵魂得到安息!——虽然她生前一直待我不好。不过,现在不说这个事儿。不管怎么说,我跟你说到的那块地,斯杰潘·库兹米奇是给你立下过赠与字据的。这话只是在咱娘儿俩之间说说,你那故世的妈妈脾气可古怪了。就是魔鬼——上帝宽恕我用了这个不吉利的字眼——也摸不透她的心思。她把那字据塞到哪儿去了——只有上帝知道。我想,明摆着的是落到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斯托尔钦柯这个老光棍的手里了。这个大肚皮的骗子手把整个田庄都弄到手了。随便赌什么都行,准是他把字据瞒起来了。”

①一俄亩约合1.09公顷。

②东正教习俗,从俄历十一月十四日开始算起,共四十天斋戒期。

“姨妈,我想问问,是我在驿站上认识的那个斯托尔钦柯么?”

于是,伊凡·费多罗维奇讲述了跟他不期而遇的经过。

“谁知道呢!”姨妈略作沉吟答道。“兴许他并不是一个坏蛋。可不是,他搬到咱们这儿来总共才半年时间;一下子也看不透一个人。我听说,他的老母亲倒是个通达明理的女人,人家都说她是腌黄瓜的好手。她的随身女仆们会织一手好地毯。既然你说他对你不错,那就去找他一趟吧!兴许,做了亏心事的人会良心发现,把不该得的东西退出来。要不,你就坐了那辆四轮马车去,只是那些该死的混小子把背后的钉子全拔掉了。你得吩咐马车夫奥麦利卡把各处的皮子钉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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