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疼爱你的姨妈,瓦西丽莎·楚普切芙西卡。

我们家的园子里长了一只奇妙的萝卜:不像是萝卜,倒像是土豆。又及。

接到此信一个星期后,伊凡·费多罗维奇写了一封回信:

仁慈的姨母大人瓦西丽莎·卡什波罗芙娜:

惠寄日用衣物,十分感激。尤其是我原有之短袜早已破旧,经勤务兵四次织补,变得又小又窄。您对我在军队服役表示的意见,我完全赞同,并于前日递上了辞呈。一俟获准,我当雇车返归故里。前嘱购买西伯利亚硬粒春小麦种籽一事,未能照办,因莫基列夫省境内均无此麦种。此地多半以家酿酒糟掺和少量发酵之啤酒喂猪。

谨以至敬至诚之心即颂,仁慈的姨母大人安康!

愚外甥伊凡·什邦卡敬上。

伊凡·费多罗维奇终于以少尉的官阶获允退伍,花了四十卢布雇了一个犹太车夫,乘坐一辆马车,从莫基列夫省返回加佳奇。其时树木已披上稀疏的嫩叶,整个大地绣上了一层青翠欲滴的绿茵,旷野里洋溢着春天的气息。

◎二:旅途上

一路上没有发生值得一提的事情。走了两个多星期。或许,伊凡·费多罗维奇本来可以早些抵家的,可是虔诚的犹太人每逢礼拜日要过安息日,他蒙上盖布,做一整天的祷告。不过呢,我在前面已经提到过伊凡·费多罗维奇是一个从不让自己闲得烦闷的人。这个时候他打开行李箱,翻出日用衣物,仔细瞧来瞧去:洗得是不是干净,叠得是不是整齐,小心翼翼拈去那已没有肩章的新制服上的一小片绒毛,然后又把它们叠得整整齐齐,放回箱子里。一般来说,他不大喜欢看书;如果说他有时也翻翻占卦用的书,那也只是喜欢再看看那些早已熟悉、读过好几遍的东西。就像城里的人每天都往俱乐部跑,不是想在那里听到什么新鲜事儿,只是去见见那些多年来早就习惯在俱乐部里一块闲聊的老朋友。要不就像政府官员每天津津有味地读着高官要员的职名录,一天要翻阅好几遍,可不是为了什么外交上的考虑,而是看着这些姓名印成了铅字而感到怡然自得。“啊!这就是伊凡·加夫里洛维奇呀!”他闷声闷气地念叨着。“啊!这里还有我哪!咳!……”下一次呢,他重新翻看职名录时又是一迭连声的惊叹声。

经过两个星期的长途跋涉之后,伊凡·费多罗维奇抵达了离加佳奇一百俄里开外的一个小村庄。这一天是礼拜五。当他坐着马车和犹太人走进旅馆时,夕阳早已西沉了。

这家旅店跟一路上小村庄里开设的旅店没有什么两样。它们平日里总是十分殷勤地给旅客提供干草和燕麦,宛如客人是一匹驿马似的。然而,你若想象正人君子那样吃一顿像样的早餐的话,那么你要想不倒胃口那就留待以后再吃吧。伊凡·费多罗维奇早就心里有数,事先带着两串面包圈和一根腊肠,要了一杯任何一家旅店都少不了的伏特加酒,在一张埋在泥地上搬不动的橡木桌子前面的长凳上坐下来,便吃起晚餐来了。

这时,传来了一阵四轮轻便马车的辚辚声。大门嘎吱嘎歧地响个不停;可是,马车好一阵子也没有驶进院子里来。一个大嗓门跟开店的老太婆吵嚷起来。“我这车要进店里来,”一个声音传到伊凡·费多罗维奇的耳朵里,“但是,只要这屋里有一只臭虫咬了我,我就要把你这老妖婆狠狠揍一顿,非揍个半死不可!干草钱就一个子儿也不给”!

一会儿,门开了,一个身穿绿色常礼服的胖子走了进来,噢,不如说是挤了进来。他的脑袋一动不动地安放在粗短的脖颈上,而那脖颈由于双下巴的缘故,看上去就更显得粗壮。从外表看,他似乎是那种从来不为生活琐事劳心费神而一生都顺顺当当的人。

“您好啊,阎下!”他一见伊凡·费多罗维奇便招呼说。

伊凡·费多罗维奇默默地鞠了一躬。

“请问您尊姓大名?”初来乍到的胖子继续问道。

伊凡·费多罗维奇听到这句问话,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挺直身子,一如上校问他什么事情时他习惯的做法那样。

“退伍少尉伊凡·费多罗维奇·什邦卡,”他答道。

“请问,阁下前往何处?”

“到自己的田庄维特列宾基去。”

“维特列宾基!”这位紧追不舍的客人大声嚷了起来。“劳驾,阁下,劳驾!”他开始走近前去,挥动着胳膊,宛如有人不让他走过,或者说他是从人群中挤过去似的,一走到跟前,便把伊凡·费多罗维奇拥抱起来,先亲他的右脸颊,然后是左脸颊,又再亲右脸颊,一连吻了三次。伊凡·费多罗维奇居然觉得这样的亲吻挺舒服的,因为他的嘴唇触着这陌生人的胖脸颊简直就像是挨着软绵绵的枕头一样。

“劳驾,阁下,咱们就认个亲吧!”胖子接着说道。“我也是加佳奇县的一个地主,是您的近邻。就住在离您的田庄维特列宾基不到五俄里远的霍尔狄希村,我叫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斯托尔钦柯。阁下,您一定,一定要来霍尔狄希村作客,要不然我就不认您啦。我眼下有件急事要办……这是怎么回事?”他用一种柔和的声调对进来的仆人说道,那是一个穿着肘部打了补丁的哥萨克长袍子的童仆,带着困惑不解的神色把一些包袱和箱子放在桌上。“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搞的嘛?”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的声音陡然变得越来越严厉了。“难道我吩咐你放在这儿的吗,亲爱的,难道我要你放在这儿的吗,下流胚?难道我预先没有告诉你要把这只鸡热一热吗,痞子?滚开!”他一跺脚,大声嚷开了。“等一等,丑鬼!那个装有酒瓶的食品箱在哪儿?伊凡·费多罗维奇!”他把浸酒倒在杯子里说道,“恭请您干一杯药用浸酒吧!”

“真的,我不能再……我已经喝过……”伊凡·费多罗维奇有点结巴地说。

“我不想听这话,阁下!”地主提高了嗓门说,“我不想听!

您不喝这杯酒,我就不走啦……”

伊凡·费多罗维奇看推辞不了,也就痛痛快快地一饮而尽。

“这是一只母鸡,阁下,”胖子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继续说道,一边用刀子在木箱子里把鸡切成块。“我得对您说,我家的女厨娘雅芙多哈平时喜欢喝两杯,所以常常把东西烤得太焦。喂,混小子!”这时他转过脸对着那个身穿哥萨克长袍的童仆说,这时他抱来了羽毛褥子和枕头。“给我把床铺在屋子中间的地板上!你用心点儿,把枕头底下的干草垫高点儿!到老娘们那儿扯一团麻绒来,我得塞上耳朵过夜。我得对您说,阁下,有一回我在俄罗斯佬开的小旅店里住下了,一只蟑螂竟钻进了我的左耳里,自从出了这么一件倒霉事之后,我就有了塞着耳朵过夜的习惯。我后来才知道,那些该死的俄罗斯佬还喝飘着蟑螂的菜汤呢。真是没法形容我那难受的劲儿:耳朵里一直痒痒的,痒痒的……唉,简直要痒得发狂了!倒是我们那地方的一个村婆子给我治好了。您猜用什么法子治好的?她就念了几句咒语。阁下,您对医生怎么看的?依我看哪,他们不过是哄弄人,把人当猴耍罢了。有的老婆子还比这些医生强二十倍呢。”

“的确,您老说得一点不错。可不,有的老婆子……”说到这里,他打住了话头,似乎没有找到合适的字眼。

这里我不妨说明一下,伊凡·费多罗维奇平时就不擅辞令。这也许是因为他天性胆怯,也许是想要说得更为动听的缘故。

“好好抖一抖,好好地把干草抖干净!”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对仆人说。“这儿的干草糟透了,说不定还会夹有小树枝呢。阁下,请允许我向您道晚安吧。明天咱们就不能再碰面了:我得赶早上路。您雇的犹太人要过安息日,因为明儿是礼拜六,所以您用不着早早起来。可别忘了我请您的事儿:如果您不来霍尔狄希村作客,那我就不认您啦。”

这时,侍仆已从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身上脱下了常礼服和长统靴子,换上睡袍,接着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一头倒在床铺上,恰似一床大褥子压到另一床褥子上。

“喂,混小子!你到哪儿去了,下流胚?到这儿来呀,给我把被子掖掖!喂,混小子,给我枕头下面再垫些干草!还有,给马饮水没有?再垫点干草!这儿,往这边!把被子掖好,下流胚!就这样,再掖掖!噢!……”

随后,格里戈利·格里戈利耶维奇还叹息了两声,发出一阵怕人的鼻啸声,满屋子都听见了,时而又鼾声如雷,弄得那睡在暖炕上的老太婆忽然惊醒过来,睁着大眼四面张望,看看没事儿,才又安下心来,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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