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她把我搞的!……”过了几分钟他用惊奇的口气继续说道,仍旧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双膝跪在木柜上,双手支在有点倾斜的窗台上,“她落到了警察局……酩酊大醉……跟一个鬼家伙一块。她这么快就完事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从柜上爬下来,坐在面粉上,双手抱着头,摇动着身子低声问我道:

“请告诉我,马克西姆,眼前发生的事怎么会这样?……在这件事上我有啥错?”

我说了我的看法。首先要明白你想要做的事儿,事情开始之时就该预想到可能有的结果。他对所有这一切都一无所知,也不清楚,因而步步皆错。我对此很恼火——卡皮托丽娜的呻吟声和叫喊声,醉汉的“咱——咱走吧”——所有这些仍萦绕耳际,因此我不会原谅我的同行。

他低着头听我说着,刚等我说完,他便抬起头来,在他脸上我看到了恐惧和诧异的神色。

“是这么回事!”他感慨地道,“说得真准!哎,可是……现在该怎么办呢?啊?我拿她怎么办呢?”

在他的语调里渗透着恳切地认识到自己有负于这个姑娘的纯真的感情,饱含着无助的、犹疑不决的情绪,因而我马上开始同情起我的同行来,我想,没准我说他有点过于尖刻了。

“我干嘛要把她从那地方弄出来!”加那瓦洛夫后悔起来,“嗨!瞧她现在对我……我到那儿去,到警察局,想法子……还非要见她……还有其他的。我要对她说……点什么。该不该去呢?”

我发现他去同她见面不会有什么好。他能对她讲什么呢?何况她还烂醉如泥,说不定已在睡觉。

可是他主意已定。

“我得去,等着吧。不管怎么说,我总是希望她好……可她那儿都是些什么人呢?我得去。你呆在这儿……我——快去快回!”

接着,他戴上便帽,就连平常爱穿的烂靴子也不穿,急急忙忙走出面包房。

我干完活便躺下睡觉,第二天一清早,我醒来后,习惯性地瞅了一眼加那瓦洛夫睡觉的地方,不见他的身影。

快到晚上他才回来——满脸愁云,蓬头垢面,额头上布满深深的皱纹,蓝眼睛里蒙上某种云雾。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径直走到木柜,瞅了一眼我干的活儿,不吭不哈地躺在地上。

“怎么啦,见到她了?”我问道。

“就是为见她才去的嘛。”

“那怎么样呢?”

“没什么。”

很明显——他不想言语。我估摸着,他这样的情绪不会持续多久,也就没有用问题去惹他。他一整天都闷声不响,只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跟我说几句有关活儿的话,他垂头丧气地在面包房走来走去,眼睛仍旧是他回来时那样雾一般的迷茫。他身上好像是有什么东西熄灭了,他干起活来慢手慢脚,无精打采,一个劲儿地想心思。夜里,我们把最后一批面包搁进炉里,因担心烤过火。我们没有躺下睡觉,这时他才请求我:

“嗯,念一点有关斯坚卡的东西吧。”

因为有关拷打和死刑的描写更能让他激动,我就开始给他念这一部分。他胸脯朝天,伸展四肢,躺在地上不动不挪地听着,双眼直呆呆地望着被烟熏黑了的天花板。

“这么样就把一个人给杀了,”加那瓦洛夫不紧不慢地说,“可是在那时候终归还是可以活下去的,无拘无束,还有地方去。现在是这样寂静和顺从……要是这样从旁的方面看,现在的生活确实宁静极了。念书,识字……但人们的生活毕竟得不到保障,也得不到任何人的关心。他们被严禁犯罪,可又不得不犯罪……街上是秩序井然,而内心——乱作一团。于是谁也不理解谁。”

“你和卡皮托丽娜到底怎么啦?”我问。

“啊?”他抖动了一下。“和卡芭的事儿?完了……”他毅然决然地挥了挥手。

“意思是说你完事了?”

“我?不……是她自己把事了啦。”

“怎么了的?”

“简单极了。她还是那一套,再没别的什么……一切都照旧。不过以前她不喝酒,现在开始喝起来了……你把面包取出来,我要去睡觉了。”

面包房变得鸦雀无声。灯罩被熏黑了,炉挡时而哔哔作响,烤焦了的面包皮在架子上也发出破裂的响声。在我们窗户对面的街上,守夜人在扯淡。还有一种古里古怪的声音时不时地从街上传入耳际——既像某地的招牌咯吱作响,又像是有人在呻吟。

我把面包取了出来,躺下睡觉,可是睡不着,我半睁着眼躺着,倾听着夜里的一切声响。我突然看见,加那瓦洛夫一声不响地从地上起来,走到架子面前,从上面取下科斯托马洛夫的书,把它打开后搁到眼前。我清楚地看见他那张深思的脸,我注视着他的手指如此这般地在书上一行行地移动,摇着头,翻了一页,又全神贯注地看着,然后把目光又移向了我。他那若有所思的、削瘦的脸上显露出一种奇特的、紧张而又充满疑虑的神情,他望了我很久,他的的面部表情让我觉着新奇。

我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便问他在干什么。

“我想,你正睡觉……”他有点难为情起来,然后走到我面前,手里拿着书,坐在我身边,嗫嚅地说,“我,你看,想问你件事……有没有关于生活守则之类的书?引导人怎样生活?我要弄明白,哪些行为是有害的,哪些——还过得去……我,你瞧,都被自己的行为搞懵了……有的事开始我以为是好事,末了却变了调。卡芭的事就是如此。”他透了口气,恳切地继续说,“你去找找看,有没有关于行为方面的书?有的话就念给我听。”

沉默了几分钟……

“马克西姆!……”

“啊?”

“卡皮托丽娜可往我脸上抹黑了!”

“够了……你就算了吧……”

“当然,事已至此……不过,你说说……她有这个权利吗?……”

这是一个微妙的问题,但我想了想,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我也这样想……她有权……”加那瓦洛夫沮丧地拖长声调说,随后又默不吭声。

他在自己那床直接摊在地上的席子上忙乎了一阵,站起来几次,抽烟,在窗口坐坐,重又躺了下来。

后来我睡了,我醒来时,他已不在面包房,直到晚上他才回。似乎他浑身蒙了一层灰,他那迷茫的眼睛里凝固着一种不动的东西。他把便帽扔在架子上,叹了叹气,就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你上哪儿去了?”

“去看卡芭。”

“怎么样?”

“完了,伙计!我不跟你说了……”

看来拿这种人是没法子了……我试着稳一稳他的情绪,于是讲起了习惯势力的强大,一种类似在这种情形下能够讲的话。加那瓦洛夫始终不言语,只是看着地上。

“不,哪是这回事!这跟习惯势力无关!仅仅因为我是个有传染病的人……我没有生活在世上的份儿……我身上散发着毒气。一旦我接近人们,他马上就会被我传染,对于所有的人来说,我带来的仅是痛苦……只要想一想——我整个一生给谁带来过乐子?没有谁!可是,我跟很多人有过交往……我是个烂掉了的人……”

“这真是信口胡言!……”

“不,是真的!……”他坚信不移地点了点头。

我劝说他,可他从我的言谈中又找到更多相信自己不配生活的根据……

他很快就发生了剧变。他变得忧郁、萎靡不振,对书没有了兴趣,干起活来也不像从前那样充满热情,变得沉默寡言和孤僻。

闲着没事他就躺在地上,直呆呆地望着拱形天花板。他的脸也瘦了,眼睛也没有了孩子般明亮的光泽。

“萨沙,你怎么啦?”我问他道。

“狂饮病又犯了,”他解释说,“我马上就要畅饮伏特加……我体内发烧……像害了胃灼热症,你知道……时候到了……要不是有这档子事,没准我还能拖些时候。嗯,这事可刺痛了我……咋会这样?我想对人好,可突然就……完全不合情理!是呀,伙计,很需要为生活定些规矩……难道就想不出这样一种规则,让所有人的行为像一个人,又能让彼此相互理解?要知道人和人相距这么远根本无法生活!难道聪明的人们不明白需要在世上定一些个规则,并使人人都清楚吗?……唉!”

他一个劲地想着生活中必需的规则,没有听我讲的话。我甚至都发现,他像是开始在回避我。有一次,他在听了我一百零一次有关改造生活的构想后,他对我生起气来。

“去你的吧……这我都听说过了……那不是什么生活问题,而是人的问题。头等大事——是人……知道不?嗯,再没有别的什么了……照你的意味是说,这一切都在那里改造之时,人却仍旧像现在这样。不,你先得改造人,给他指点迷途……以便让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是幸福的而不是闷闷不乐——这才是要为人们做的。教他找到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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