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他这本书的作者是谁。

“啊,可真是个了不得的人!写得呱呱叫!啊?简直厉害极了。写到人心窝子里了——这才叫生动咧!他怎么啦,这位作家,写这书他得到什么没有?“什么?”

“嗯,比方说,给了他奖或什么的?”

“为啥要给他奖?”我问道。

“什么为什么?一本书……就如同一份警察局的状子。现在大家都在看……说长论短:彼拉,瑟索伊卡……这是些什么人?人们都会同情他们……人们都愚昧无知。他们过的什么日子呀?嗯,但……”

加那瓦诺夫怪不好意思地看着我,并胆怯地说:

“得制定出某种规定。人们应该得到支持。”

为了回答他的问题,我给他讲了一大通道理……可是,唉!可这些并未能造成我所预料的影响。

加那瓦洛夫思忖起来,耷拉着脑袋,晃动整个身子,开始唉声叹气,没有用说话来打断我。后来,我疲惫不堪,就闭嘴不言语了。

加那瓦洛夫抬起头,满怀忧郁地看着我。

“就是说,什么也没有给他?”他问。

“给谁呀?”我问道,把列舍特尼科夫忘到了九霄云外。

“就是给作者呀?”

我没有回答他,对这位听者感到生气,很明显,他并不觉得自己有能力解决世界性的问题。

加那瓦洛夫并没有等我的回答,他拿起书放在手里,小心翼翼地翻动着,打开然后又合上,又放回原来的地方,深深地叹了口气。

“所有这一切有多聪明呀,我的老天爷!”他轻声地说,“一个人写成了一本书……一张纸并且在上面弄上点圆点——就算完事了。写完了就……他归天了呀?”

“是啊。”我说。

“人去了,书则留了下来,千人看,万人读。人们用眼睛看,而且嘴里还说出各种各样的话儿。你听了,也就明白:世上曾有过这样的人儿——彼拉、瑟索伊卡、阿普罗西卡……而且同情他们,虽然你从未见过他们——这不碍事!或许街上就有几十个这样的活人走来走去,你看见他们,却对他们一无所知……他们也和你毫不相干……他们走他们的……可在书里面他们却让我同情得甚至都要心痛欲绝。这是为什么呢?……可作者连个奖都没拿就一命呜呼了?他不是两袖清风什么也没得到?”

我不高兴了,并给他讲了有关给作家奖励的事……加那瓦洛夫听我说着,惊讶地圆睁着双眼,怜悯地吧嗒着嘴。

“说得没错。”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咬住左边的胡子,忧伤地低垂着头说。

后来我开始说到在俄罗斯文学中酒馆所起的不幸作用,说到那些极富天赋和诚挚的天才是如何因伏特加酒而遭致毁灭——伏特加酒是他们艰辛生活中仅有的一点乐趣。

“难道这种人也喝酒?”加那瓦洛夫低声问我。他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对我的怀疑,对那些人的诧异和同情。

“喝酒!他们怎么……写完书后就开始喝酒?”

我觉得,这个问题提得不妥,故而没有回答他。

“当然,后来就,”加那瓦洛夫找到了问题的答案,“有些人活着,看着别人生活,体尝着他人生活中的病苦。他们的眼睛肯定和我们的不同……心也不同……把生活看了个够,就苦恼起来……于是把苦恼写到书里……这样做也没什么用,因为心已被感动,心中的苦恼儿就是拿火烧也烧不尽……只剩下一个法子——借酒消愁。嗯,这不就喝上了……我说得咋样?”

我同意他的这种说法,他好像精神为之一振。

“嗯,说实话,”他继续在剖析着作家的心理,“就为这他们就该得奖。对不对?因为他们比别人懂得更多,还给人家指出了各种不正常的现象。比方说,我现在是什么?流浪汉,穷鬼,酒鬼,精神不正常的人。生活对我来说毫无意义。除了看看这个世界,我干吗要活在世上,世上又有谁会需要我?没有立足之地,没有婆娘,没有娃儿,甚至对这些连兴趣也没有。活着,痛苦着……为啥?弄不明白。我的心里没有什么想法,你明白呀?这怎么说呢?我心里没有火花……没有力量,是不是?我缺少一种东西,就是这么回事?你懂了吗?我活着,并寻找这种东西,想念这种东西,它究竟是个什么人——我并不知道……”

他用一只手撑着脑袋,注视着我,从他的面部表情可以看得出他在极力思考,并想表达出来。

“哎,还有呢?”我追问道。

“还有?……我可没法对你说……但我想要是某个作家观察了我,或许能给我说明白我的生活,你说呢?你这么认为吗?”

我琢磨着,我自己就能够向他解释他的生活,便立即干起这件在我看来并不难且又明朗的事。我开始谈及条件和环境,不平等,谈到人——生活的牺牲者和生活的主宰者。

加那瓦洛夫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坐在我对面,用一只手撑着腮帮子,他的那双大大的蓝眼睛睁得老大老大的,流露出凝思和聪明的样子,渐渐地如被一层淡淡的薄雾笼罩着,额头上的小皱纹愈发明显,他仿佛屏住了呼吸,全神贯注地听着,渴望能听懂我所说的。

这使我心满意足,我热情地给他描绘他的生活并且证明他之所以成为这样的人,并不是他的错。他——生活条件的可悲的牺牲者,实际上,天生就是和所有的人一样是平等的,由于被一系列历史的不公正的事情而变成了社会上的微不足道的人。我结束时这样说:

“你对自己无可指责……你是被凌辱者……”

他一声不吭,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的眼睛里闪现出善良的喜悦的微笑,我急不可耐地等着他对我的话的反应。

他温柔地哭了起来,以一种女人般的轻柔的动作走到我的面前,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老弟,你说得可真轻巧!你是从哪儿知道所有这些个事的?全都是从书?你书可读得真多。要是我跟你一样看了那么多书就好了!……不过只要是——你满怀着同情讲的……我还是头一次听人这么跟我说。太好了!所有的人自己不走运,却怪别人,而你则归罪于整个生活,整个制度。照你的话说人本身并不要自怨,而是命中注定要成为流浪汉——所以他就成了流浪汉,你对罪犯的描述真是一针见血:他们之所以偷东摸西,是因为他们没有工作,又要糊口……所有这些在你看来多让人同情呀!看得出来,你的心肠很软!……”

“先别忙着下结论,”我说,“你觉得我说得对?我说得有道理?”

“对还是不对,你该更清楚——你是文化人……这,没准拿别人来看是对的……可这是我……

“你怎么啦?”

“哎,我——与别人可不一样……我喝酒,这得怪谁?巴维尔卡,我的老弟,他滴酒不沾——在别尔姆有自己的面包房。但要论干活我比他出色,可我是个流浪汉,是个酒鬼,可我却没名没利……我们可是同一个母亲生的孩子!他比我岁数小得多。看来,我自个儿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也就是说,我天生就和别人不一样,你自己说,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而我走的却是一条特别的生活之道……也不光是我一个人,还有许多人也是一样。我们是一些与众不同的人……无论哪一类都容我们不下,我们被视为一种特殊的人……连法则都是特殊的,很严厉的法则——以便把我们从生活中铲除出去!因为我们一无是处,而我们却在生活中占着一个位子,站在别人的生活之道上……有谁对不住我们呢?是我们自己对不住自己……所以我们对生活没有兴趣,对我们自己也没有感情……

他——这个有着小孩般明亮眼睛的大人——以一种轻松的口吻把自己从生活中划分出来,划到那类生活所不需要的应该被铲除出去的人之中,还带着这么一种忧伤,这种自暴自弃真使我大为震惊,在这之前我还没有见过流浪汉这么自暴自弃,这些人大多与一切隔绝,敌视一切并随时准备对一切都试试他们的凶狠怀疑论的力量。我只看见过这种人,他们成天怨天忧人,埋三怨四,一再证明自己是完全正确的,而对那些足以驳倒他们的明显事实却顽固地避而不谈,他们总是把自己的种种不幸归罪于默默无言的命运和凶恶的人……加那瓦洛夫不怨命,也不怨人。对于个人生活中那一切的杂乱无章的现象他只怨自己,我越是想努力向他证明,他是“生活环境和条件的牺牲者”,他却越是倔强地要使我相信他悲惨的命运都是他自己所招致的……这是很特别的,但这使我很生气。可他却以鞭挞自己为乐,当他用洪亮的男中音对我嚷嚷时,他双眸中闪现的就是这种以此为乐的眼神:

“人人都是自己的主人,如果我是一个下流胚,这也没人可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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