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撩起袖子把那只又白又中看的肌肉鼓鼓的手伸给我看,脸上露出善良而又苦涩的笑。在胳膊肘弯曲部附近的皮肤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一道疤痕——两个半圆形的,尾端几乎粘连在一起的牙印。加那瓦洛夫看看了疤印,微笑着摇了摇头。

“好一个怪婆娘!她这么咬一口是想让我记着她。”

我以前也听到过这类事情,差不多每个流浪汉以前都有过“商人之妻”或是“一个贵族出身的太太’,而且所有的流浪汉在谈到这种商人之妇和太太时说法各不相同,但她们都是以十分高尚的人物出现的,她们能奇妙地将自己迥然不同的肉体上的和心理上的特征揉合在一起。如果今天她是碧眼睛的,凶狠的和快乐的,那么就可以预想得到,一个礼拜之后您就会听说她是黑眼睛的,善良的和眼泪汪汪的。而且流浪汉在扯到她时总带着一种怀疑的语气,讲许许多多有损于她的细微末节。

但是从加那瓦洛夫所讲的事里听得出某种真实可信的东西,个中有我不热悉的特征,诸如给他念书,把加那瓦洛夫这么彪形大汉称作小孩子……

我想象着一个灵巧的女人,睡在他的手臂上,把头依偎在他宽阔的胸上——这有多么动人呀,而且这样也能更让我坚信他所讲之事的真实性,还有,他在回忆“商人之妇”时的那种凄婉和柔和的声调也非常耐听。真正的流浪汉不管是谈及女人还是其它事情时,从来都不用这种声调——他总爱炫耀,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他不敢骂的。

“你干吗不吭声,是不是觉着我在吹牛?”加那瓦洛夫问道,他嗓音里流露出某种不安。他坐在面粉袋上,一只手端着一缸茶,另一只手则在慢悠悠抚摸着他的大胡子。他的那双蓝眼睛在探询似地,疑惑地注视着我,额头上横着的条条小皱纹格外显眼……“不,你该相信……我干嘛要吹牛?假设我们的流浪汉弟兄全是讲故事的高手……不行呀,朋友,如果一个人在一生中没有任何美好的东西,假使他自己给自己编一个故事,并把它当作确有其事而讲给别人听,要知道这也不损害谁的一根毫毛呀。他讲给别人听,并且自己也相信确有其事,这样他就信以为真了。嗯,他也就快活点。很多人就靠这个活着。有什么法子呀……我给你讲的可是真人真事,是有过这么一档子事。莫非这事有什么特别之处?一个女人活着,觉得没意思。假设,我是一个马车夫,这在女人看来都是一个人,因为马车夫也好,老爷也好,军官也好,这些人还不都是汉子……在她们眼里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图的都是同一个玩艺儿,并且每个人总算计着如何只进不出,多捞点儿。平民百姓还讲点良心。我就是个平民百姓……娘儿们在这点上可太了解我了——看得出我不会欺负她们,不会笑话她们。女人一旦有了罪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只怕被人取笑,被人挖苦。她们可比咱们脸皮薄得多。我们达到了目的便拣着热闹的地方去讲,使着劲儿吹自己如何有招儿:‘瞧瞧嘿,’他说,‘一个俊妞到手了嘿!……’可女人就没地儿去,没有谁会把她的罪孽当作是什么勇气。老弟,就是她们之中最没治的人,也比咱们要知羞害臊得多。”

我听了他讲的这番话,便估摸着:“他讲的这些个对他来说有损体面,难道这些真可信?”可他却若有所思地用他那双孩童般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我,所有这一切越发使我对他的话更加感到惊讶。

炉子里的柴火燃尽了,一堆木炭的耀眼的红光投射到面包房的墙上,映出了一轮粉红色的光环……

一小块点缀着两颗星星的蔚蓝的天空在向窗里张望。其中一颗——大一点的——闪烁着绿宝石般的光泽,相距不远的另外一颗——则朦朦胧胧。

过了一个星期,我和加那瓦洛夫成了好友。

“你是个朴实的小伙子!这可太好了!”他对我说,咧着嘴笑,用那双大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干起活儿来很有一套。瞧他怎么样处理土普特的面团,他把它擀薄或是弓身伏在木箱上,把强有力的手齐胳膊肘插进富有弹性的面团,面团在他如铁爪般的指间吱吱作响。开头,当看到他把我费了好大的力才赶上从盘子里一拨一拨放到他铲上的湿面包一下就扔到炉子里,我还担心他可别把它堆成团了;当他烤好三炉,120个大圆面包——个个松软软,红彤彤,鼓溜溜——没有一个是“挤成团”的,我这才知道,我的这位同行是个能工巧匠,有他自己的一套。他喜欢干活,干起活来不顾一切,碰上炉子烤得不好或者面团发慢了,他就没精打采,要是老板买来受了潮的面粉,他就会气不打一处来,逮着老板就骂,如果出炉的面包圆鼓鼓的,“发得够劲”,颜色红得适度,面包皮又薄又脆,他就会像个孩子似的又快乐又满足。有时候,他从铲子上拿下一个做得最好的面包放在手上,烫得他从这只手换到那只手,快活地笑着对我说:

“哎,咱们做的这个漂亮宝贝没得说啦……”

看到这个身高体壮的孩子全神贯注地投入他的工作,我也觉得高兴,——人人都该像他这般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

有一次我问他:

“萨沙,听人说你歌唱得不错?”

“是啊,我只不过偶尔唱一唱……哼上一小段。碰到心烦的时候,我就唱唱……要是我一张嘴唱歌,那就说明我心烦了。你可别再说起这个,别撩拨我。你自己不会唱歌?哼,你啊——你这坏家伙!你最好还是耐着性子等我……以后咱俩一块儿唱。成吗?”

我当然赞同,我想唱歌的时候,就吹吹口哨。可是有时候在揉面和滚动面包的时候,一来劲就忍不住开口哼哼几句。加那瓦洛夫听到我哼后,嘴巴也微微动着,过不多一会儿他便会给我提个醒儿,别忘了自个儿答应过的事。而且有时候还会扯着嗓门对我嚷嚷:

“闭上你的嘴!别哼了!”

有一日我从我的箱子里拿出一本书,挨着窗户坐着,开始看起来。

加那瓦洛夫挺直着身子躺在放面团的木箱上在打盹,但是我在他耳边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使他睁开了眼睛。

“什么书呀?”

“这是一本叫作《波德利波波沃的人们》的书。”

“念出声来,好吗?……”他说道。

于是我就坐在阳台上念了起来,而他刚坐在木柜上,把头枕在我的膝头上听着……有时我隔着书看着他的脸,我的目光和他的眼睛相遇——至今我还记忆犹新——这是一双圆睁的、注意力集中的、全神贯注的眼睛——他的嘴也微张着,露出两排齐整洁白的牙齿。向上扬起的盾毛,高高的额头上弯曲的小皱纹,抱着膝头的双手,那整个凝然不动,聚精会神的样子使我震动,我也尽量把彼拉和瑟索伊卡的悲惨故事讲得更加通俗易懂和栩栩如生。

最后,我觉得倦了,于是合上了书。

“就这些?”加那瓦洛夫悄声地问。

“还没到一半咧……”

“把它全念完,成吗?”

“好吧。”

“嗳!”他坐在木箱上,抱住脑袋并且摇晃着。他像是想说什么,嘴巴张开又合拢,像风箱一样叹着气,也不知道为啥双眼眯缝着。我没料到会有这么一种效果,也不明其意。

“你念得可太好了!”他低声说道,“用各种不同的声音……所有这些人都像是活生生的一样……阿普罗西卡!彼拉……这些人真是蠢到了家!我听了就想笑……那后来呢?他们都去了哪儿?我的老天爷!要知道这可都是真的。都是些真正的人……真正的庄稼汉……声音和模样完全是活鲜鲜的……听我说,马克西姆!咱们把面包搁到炉里——你再接着往下念!”

我们把面包放到了炉里,准备好了另一炉,然后又念了一小时四十分钟。后来又歇了一会儿——一炉面包完全烤熟,取出来,又把另外一些面包放进去,又揉了一团面,还发了面……所有这些事几乎是在不声不响中急速做完的。

加那瓦洛夫,皱着眉头,偶尔温和地自我发出简短的命令,而且他在不断地加快速度……

天亮前我们才念完书,我觉得舌头都发麻了。

加那瓦洛夫坐在一袋面粉上,用奇怪的眼神瞅着我的脸,一声不吭,双手抱着膝盖……

“好听吗?”

他眯着眼睛,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又仍旧低声问:

“这是谁写的?”

他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难于言表的惊讶,脸上突然显出一种强烈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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